Jim,一位改變我命運的人
文章來源: 人參花2021-06-20 19:42:24
轉眼間我來美國快30年了。
 
那時候出國特別難,估計很多人都是不能提,一提一把淚。我的出國經曆也是一個浩大的係統工程,曆時了好幾年,英語成績快作廢了才出來。當我坐上北京到舊金山的飛機離開時,心裏有各種感受唯獨沒有留戀。關於出國的過程我打算另起一文,這裏想說的是我到美國的第一位老板。

我老板名叫Jim,時年60多歲,是個係主任。曾是二戰老兵,服役於海軍,在軍艦上做廚子。戰後念書直到博士。Jim在飛機場手裏舉著我的名字接到我時,第一句話是,你要不要上廁所,而不是我準備好的“How do you do”之類的正式英語。這個將近兩米高的人,兩手各提一個我的沉得要死的箱子,穿過機場停車坪,大步走到一個紅色的卡車邊上,安慰我說,咱有卡車,不怕東西多。一路上對Jim有關學校和專業的各種介紹我基本聽不懂,但是當路過一片墓地時,我看到茵茵草地上的一束束鮮花很漂亮,就說,這真是一個野餐的好地方阿!
 

放下行李洗漱完畢,Jim就來接了我去係裏一個教授的party。那是個風和日麗的五月天,在教授家開滿鮮花的後院。介紹我的時候,關於墓地野餐就成了我的一個梗。三年後他退休時我又回來參加他的歡送會,彼時我的梗就增加了好幾個。

 

一個是關於我搭順風車的事兒。 剛到沒幾天他派我去開會,大概替我報名時沒想到我的英語那麽爛。去時搭誰的車記不得了,回來時我在會上認識一個記者,路經我們村就搭了他的車。他還繞路帶我去了吉米卡特總統的故居,但是沒見到卡特本人,見到了他開雜貨鋪的兄弟,長得特別像他。回到係裏時Jim已經在很焦急地等我了,一見到我就長舒一口氣。說係裏的車回來沒見我在車上,還以為我丟了呢。

 

還有一個是打乒乓球的事兒。係裏有個乒乓球台我有時候去打球,贏了所有人。Jim就帶著我附近到處找人打球,到處吹牛掐架,出差了還交代別人帶我去赴約,回來啥也不問先問誰贏了。他說他就喜歡看我幾板子把對方抽得滿地找球,特別過癮。我當年打過少年隊,後來打過州冠軍,當時對付那些業餘的實在是不在話下。

 

Jim因為是係主任經常出差,如果是附近開車就會帶著我見世麵,跑遍了州裏的各個部分。他和人討論時,我通常是一臉懵圈地左看看右看看不知所雲。等問到我了我突然說,麻煩能否別說法語說英語。他們的南方英語我當時是一句都沒聽懂。

 

Jim是做病毒的,手下一眾人在實驗室忙。他每天下午兩點鍾必帶著咖啡和甜點過來喊大家休息。我之後三十年的喝咖啡曆史就是那時候開始的。休息的半小時他就說話特別慢,很耐心地問我各方麵的進展。這期間我好朋友在中國被謀殺了,臨死之前寄給我一封信,我收到信時信封很詭異地沒封。也就是說,我在知道她死後收到了她忘了封口的信。可想當時我的心情。Jim交待我身邊的每一個人要對我nice。

 

體會到Jim的好,是離開之後。當時做病毒研究有一個大的實驗,需要一長天。我前一天必須把所有的材料準備好,第二天早早開始。那天我剛到學校把車停好,就看見蒙蒙的晨光中,走過來高高個子的Jim,手裏端著永遠不離手的咖啡杯。他居然是來幫我研磨材料的。研磨需要相當的體力,關鍵是趕時間,第一個樣品和最後一個之間不能間隔時間過長,否則結果會不準確。有了老板的幫忙,我可以很輕鬆地完成。離開時,他端著已經涼了的咖啡杯邊喝邊走。這時天已大亮,陽光透過寬大的窗戶灑進來,照在一排排研磨過的樣品上,我不由地心升溫暖。此後每次我做這個大實驗,他都過來幫忙,還說他天天坐辦公室,需要伸鍛煉,申請這個機會,弄得好像是我在幫他,都不好意思拒絕。後來到了新的老板手下,一樣研磨樣品,我沒了幫手,手忙腳亂時才意識到,並不是每個老板都有義務幫你。

 

Jim是個極嚴肅的人,很少見他開玩笑。有個課題需要聯絡係裏另一位教授,他就帶我過去見麵。那位年輕教授一見我們就喊,Jim,放過我吧,我是個結了婚的男人。我在一邊嘿嘿笑,Jim一臉正經裝沒聽見。每次我和Jim一起走到門口,我總是習慣為他拉門,他總是搶先一步為我拉門。罕見地開玩笑說,我雖然不太年輕,仍是個男人。有一次我突發奇想地要給老板和太太做餛燉吃。看似簡單的活兒,我忙了一下午,弄得滿身滿臉的麵粉,煮出來一鍋片兒湯。Jim和太太肯定餓壞了,每人已經各吃了一包土豆片。Jim慈祥地笑著說,我其實今天特別想吃炸雞。然後帶我們出去吃了炸雞。之後每次提起此事,他太太都在一邊捂著嘴笑,Jim就會遞過去一個眼神製止她,然後走過來安撫我。他太太領教了我的做飯技術後,就很貼心地經常讓Jim帶吃的給我。我那時每周做一次飯,一鍋米飯加一鍋亂燉。別人做的任何飯都比我的剩飯好吃。因為老板要退休,他手下的一幹人馬都各尋出路。我找到一個車程四小時之外的位置要麵試。老板不放心,就派了係裏的秘書開著係裏的車帶我去。還交待秘書同時看看我的新房東靠不靠譜。估計如果他不是係主任就親自出馬了。

 

Jim有兩個女兒,一個大我兩歲,已結婚生子,一個小我兩歲也獨立生活了,但是都住在附近。我很快也和她們很熟悉了,然後就跟著她們混。這樣我的英語突飛猛進地進步,但是學了一口南方腔。她們倆最喜歡聽我讀書,有時候抓起一本聖經要我念一段,然後笑得前仰後合,我在一邊也跟著傻樂。那年頭兒出國的人比較少,可能看著一張東方臉說著一口南方腔是一個比較奇怪的組合。有一次跟小女兒去看獨立日焰火,路上停車吃飯。她問我吃魚還是吃肉,我選了魚,又不明白tuna是什麽樣的魚。她要來餐巾紙,歪歪扭扭畫了條魚。我怎麽看都像貓,於是服務員端出做好的魚給我看了看。另一次我點了炸雞肝,她不知道怎麽畫了,估計沒見過。Jim全家個子都高於一米八,小女兒是個典型的金發碧眼美女,長睫毛忽閃忽閃地,笑起來美極了。她對付超速罰款的警察就是笑,通常都管用。有一次看見路邊有賣西瓜的,明碼標價三塊錢,她教我怎麽用一塊錢加溫柔的聲音和笑容買到。我把笑容先堆在臉上,然後搖下車窗,用剛學會的嗲聲嗲氣開練,她在一邊拚命忍住笑。聚會見到她們家親戚,小女兒就介紹我,說是她父母剛領養的女兒,爭了她們的寵,她們變成被領養的女兒了。

 

Jim很早就開始投資股票,每次走進Walmart他都說他是股東之一。退休後繼續經營原來的聖誕樹農場。太太是個小學老師,他們生活應該不錯。慚愧的是,離開以後二十幾年忙著為五鬥米折腰,再沒有回去看望過他們。開始的幾年互寄一張聖誕卡,匯報一年的變化。幾次搬家換工作之後就失去了聯絡。兩年前終於成行,老人家剛剛去世幾個月。

 

他八十三歲的時候因心髒過緩生活不能自理住進了養老院。太太和孩子們輪流每天去看他。他拒絕見任何人除了家人。係裏的秘書曾經去看過他,坐在輪椅上的他渾身不自在。在認真思考了六個月之後,他決定停藥。他以為心髒病的藥一停很快就沒命了,但是又過了三個月。然後他就拒絕進食,一周後辭世。交待不要任何儀式,把骨灰埋在他的聖誕樹農場。

 

我去後唯一能做的就是,請了他們全家人以及後代去當地最好的飯店吃了頓飯。他太太已經有點認知困難,但是絕對一眼認出來我,她一直坐在我身邊,拉著我的手不停地說,so good to see you girl, so good to see you girl。後來我翻看以前的照片,發現所有的聚會,我都是坐在她身邊。我隔著桌子跟他女兒說,一個人對另一個人能做的最多的就是:改變這個人的命運。Jim,就是改變我命運的人。

 

回到他們家我要求單獨和老板呆一會兒。還是原來的房子原來的客廳,他鍛煉身體的走路機還在角落裏。骨灰盒上有他望著我微笑的照片。雙手撫著老人家的骨灰盒,我任自己哭得撕心裂肺。和Jim在一起的片段像電影一樣從腦海裏閃過。回想起他彎下腰擁抱我的感覺,非常想念這位像父親一樣嗬護過我的人。走出房間,Jim太太走過來擁我入懷,一邊擦我臉上沾著的紙巾屑,一邊說,寶貝兒,不哭,沒事兒。

 

由於Jim曾經服役於海軍,海軍會按軍隊禮儀慣例安排下葬。我答應Jim太太 ,到時候無論我在地球的哪個角落,都會飛過去參加葬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