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知青”(1)下鄉第一天
文章來源: 蘇平-59462020-08-24 14:48:03

經過多次堅決要求,不到十六歲的我,終於被批準下鄉插隊了!

1968年11月29日清晨, 天陰冷陰冷的,好像要下雪的樣子。父親像往常一樣,左臂上戴著寫有“國民黨殘渣餘孽”的白袖章,陰沉著臉,把我的被子、衣箱綁在他的破自行車後座上,母親麵無表情地提著裝滿臉盆、開水瓶等雜物的網籃,在奶奶的淚眼關注下,送那個紮著兩支小辮、身體瘦弱的、隻背著放著毛選和筆記本書包的我去市三中操場集合,開全市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歡送會。

偌大的三中操場早已來了不少人,絕大部分是像我一樣的“知青”和他們的父母。他們三三兩兩聚集在一排排歡送知青下鄉的敞篷軍車附近,或話別,或笑鬧,或哭啼。我跟著雙親東奔西問,才找到車頭貼著繁昌縣新淮公社的軍車。趁著父親幫我往車上放行李,母親拉著我的手,和我說了幾句要好好照顧自己的話,就和忙完的父親匆匆忙忙上班去了。我站在車旁,看著雙親漸走漸遠的背影,感覺有點孤單和無聊,就悄悄上了車,席地坐在車廂最前麵的拐落裏。

下午三時許,在震耳欲聾的敲鑼打鼓和熱烈歡送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口號聲中,三中操場上的軍車,浩浩蕩蕩,魚貫地駛離現場,向著各自的目標進發。我們的車子夾在其中出了市區,就離開大隊,行駛在郊區坑坑窪窪的路麵上。

車行不久,突然,坐在我對麵的一位胖女生悄悄低頭流起了眼淚,很快,周圍一些女同學也跟著放聲,車上不多的幾位男生則保持沉默。我奇怪,我們是響應毛主席的號召,去農村幹革命,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再說,離開了家,不用上學讀書了,又沒人管束,多高興的事啊,為什麽哭?!

大約過了一個多小時,太陽剛剛下山,我們的車終於停在一條大河邊上一個名叫石硊的小鎮裏,後來才知道,此鎮屬蕪湖縣管轄,我們要去的繁昌縣在河對麵。

我下了車,站在高高的河堤上,遠望厚重的烏雲黑壓壓地堆積在不遠處的山頭上,從小害怕黑暗的我有些害怕,但此時此刻我也顧許多,隻巴望著能早點到達我們的目的地才好。

帶隊的工宣隊師傅等我們全體同學下了車,開始點名分配同學們的插隊去向。早就等在那裏的一群貧下中農圍了過來。當聽到我和同班同學曉瀟,分在河對麵的繁昌縣新淮公社門樓大隊陳墩生產隊後,陳墩生產隊長和一個大個子農民接過我們的行李,挑起就上路了。我和曉瀟跌跌撞撞地跟著他們,下河堤、乘擺渡、過了河,再上堤下堤,沿著彎彎曲曲的田間小道,直到天徹底黑透了才走到坐落在一個小小土墩上的陳墩生產隊。

在隊長家漆黑的,隻點在著一盞煤油燈的堂屋裏,早就餓壞的我和曉瀟圍著一張老舊的八仙桌,就著一小碗醪糟小魚和一大碗鹹菱角菜,狼吞虎咽地吃了兩大碗噴香的米飯後,被領到村中一棟土牆黑瓦的房子裏。後來才知道,陳墩生產隊全部12戶人家,隻有村中唯一的這戶張姓富農家的房子比較大一點,並且有一個閣樓可以讓我和曉瀟住下。這個富農家的大女兒早已出嫁,剩下一個和我們差不多年齡的小女兒也已訂婚,還有一個十六七歲,同樣是富農成分的孤兒外甥和他們住一起。

跟在瘦小富農婆的後麵,我和曉瀟來到他們家堂屋的最後麵。緊靠著後門,那裏有一架窄窄的,大約有二尺來寬的木樓梯通向屋頂左邊的閣樓。我倆順著木樓梯,跟著她小心翼翼地爬了上去。

上了閣樓,隻覺得上麵很矮,伸手就能摸到頭頂上的緣子;空氣中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味道,讓人有一種透不過氣來的感覺;樓梯口有一盞小小的方型墨水瓶做的煤油燈放在一條臨時的木頭凳子上。豆大的微黃火苗一閃一閃地冒出濃濃的黑煙,發出難聞的氣味。打眼看去,眼前是窄窄的用幾張蘆葦編織的席子隔出來的一溜長條通道,大約八九米長的樣子。緊靠席子,放著兩張三尺來寬的竹排,上麵鋪著一層稻草,分別架在四隻竹馬上。

富農婆把我倆領上樓,就下去了。

我倆把被卷和箱子放在眼前的竹排上,顧不得打開、整理,就著昏暗的煤油燈光,掏出書包裏的“毛主席語錄”,高聲朗讀了幾段後,就在窄小的竹排前的空地上跳起“忠字舞”來---“敬愛的毛主席,我們心中的紅太陽,,,,,,”。

等我倆結束了每天例行的早請示、晚匯報後才發現,我們的響動引來房東一家大小的好奇。看到他們靜靜地在樓底下抬頭望著我們,我倆熱情的邀請那家妹子上來,並告訴她,以後我們不但要教村裏的大人小孩跳“忠字舞”,還要教他們讀書、寫字。

那晚,我用被子蒙著頭,緊緊地卷臥在陌生的竹床上,膽顫心驚地聽著老鼠們在我倆的被子上熱鬧地“嫁妹”,腦子裏翻江倒海,激動的怎麽也睡不著,隻是在心裏反複地念叨:“離開家了,離開家了!從今往後,再也不用害怕別人知道我是‘狗崽女’了”,並暗暗地發誓: 我一定要在鄉下混出個人樣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