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爸爸 ( 07 )
文章來源: Froginwell2019-10-19 13:01:24

我的爸爸

 

我的爸爸江漢藻生一九一八年四月二十八日,逝於二零壹零年四月二十九日下午四點多鍾,享年整整九十三歲零一天。更離奇的是,他居然和叔叔——他的親弟弟同一天,同一個時辰去世,隻是前後相差十九年。關於爸爸的一生,在很長一段時間裏對我們而言一直是個謎。他也從沒對我們講過。隻依稀知道爸爸上過燕京大學,學化學工程,成績非常好。而幾十年幹了什麽,爸爸守口如瓶。在我下鄉以前,才開始知道他曾經有過不平凡的經曆。

爸爸那一輩有兄弟兩人,他是老大,出身於比較富貴的家庭,受過良好的教育。叔叔身體好,喜歡運動,而爸爸則是個文儒書生。爸爸上了燕京大學化學係後,成績非常優良,特別是英語很好,曾經在學校的英語競賽中打敗了英文係的對手獲得冠軍。畢業後考出國研究生得第一名。但適逢抗戰最緊張的時期,出國的路已中斷,出國暫停。此時國家號召愛國知識青年從軍。叔叔當了空軍,而爸爸則到美軍顧問團當了翻譯,隨軍到緬甸、印度一帶開辟第二戰場。抗戰勝利後,爸爸到武漢油脂化工廠當老板,直到解放。轉入博醫技專(後來改為中南衛生幹部進修學校)化學實驗室當主任,後轉到營養研究室。一九五八年後到湖北省衛生防疫站當副站長,直到退休。

在我的印象中,爸爸經常出差。有時放學回來,爸爸沒有回家,媽媽就告訴我們說爸爸出差了。甚至有一次,爸爸早上正在刮胡子,就有人通知他,湖北某個縣城有人吃醃菜中毒死亡,要緊急處理。然後一個解放軍開著摩托車過來,爸爸什麽也沒有帶,就被拉走了。過幾天回來時,爸爸已經是胡子拉碴,疲憊不堪了。還有一次,公安局的人拿著一根骨頭來找爸爸,請他鑒定是公牛還是母牛的骨頭。不過爸爸告訴他們目前還沒有辦法,於是他們很失望地走了。也有時候,爸爸出差好幾天了,突然一天早上,聽見爸爸在睡房裏說話。媽媽走出來,悄悄地叫我們不要吵,說爸爸半夜才回來的,讓爸爸好好睡覺。

在我心裏,爸爸是個很有本事的人。我特別記得在小時候爸爸經常帶我到實驗室裏去,給我表演“魔術”。一會兒把一個試管的液體變成紅色,一會兒變成白色,再加點什麽就成了藍色。這是我最興奮的時候。以至於後來對化學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到中學當了化學課代表。後來長大了,對他的淵博學識,如化學、生物學、英語等,佩服得五體投地。特別是他的英語水平,居然能說某個詞典翻譯得不準確,實在是勝過詞典。小時候,爸爸常會高高興興地和我們一起玩。他很喜歡給我們買書,經常給我們帶回一堆一堆的書,有的給兩個姐姐,有的給我。我們從小就養成了喜歡讀書的好習慣。我記得爸爸有次給我們買了一本書《大林和小林》。講的是窮人家裏的兩個小孩,大林後來被富翁收去做了幹兒子,衣食不愁,有很多錢,但什麽事也不會做,變得很胖。而小林從小勞動,吃了很多苦,什麽事都能做。最後兩人漂流到一個荒島上,大林守著大堆的金銀財寶沒有吃的,而小林則可以自食其力生活。這本書給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爸爸對我們的學習抓得很緊。到了卓刀泉後。爸爸還買了靈格風英語的和古文觀止,在暑假期間,晚上給我們講課,教我們英語和古文。那段時間的確學到了很多知識。

住在烈士街的那幾年,爸爸每到周末,就雷打不動的一定要帶我們到漢口去看望爺爺。周末多半是愉快的一天。去漢口時坐輪渡也是令人高興的時候。我從船頭跑到船尾,仔細觀察每一個地方。然後坐在那裏,拉住旁邊的人講話,甚至跟他們講故事。這一天爸爸也顯得特別的和藹。

但是,爸爸也容易突然地大發脾氣,吹胡子瞪眼睛,有時甚至一巴掌。讓人感到捉摸不透,難以接近。而且在處罰人的時候很容易“擴大化”:在打我們其中一個人的時候,動不動就順便把另外一個(多半是很久以前曾經做過什麽壞事的)也扇上一巴掌。爸爸的喜怒哀樂以他的心情而變,以他為主,沒有商量的餘地。從小到大,我幾乎沒有和爸爸做過一次推心置腹的交流。雖然平心而論,爸爸發脾氣和罵人的時間並不是很多。但這種無常的變化讓人時刻處在神經緊張的狀態,因為我實在無法估計他什麽時候會罵人。記得有天晚上,剛剛很高興地從漢口回來。我正在上廁所,爸爸突然大發脾氣,錘著門,罵我為什麽蹲在裏麵半天不出來。搞得我心驚膽戰地趕快跑出來,生怕腦後要挨到巴掌。雖然爸爸心情好的時候遠多於發脾氣的時候,而且高興的時候對我們非常好。但由於隨時處於神經繃緊的狀態,總有點“伴君如伴虎”的味道。

我是老三,經常要用兩個姐姐用過的舊東西,如穿不下的衣服改改再穿。這些其實我並不在意,男孩子在這個問題上通常是很馬虎的。問題是,這些舊東西顯然是不經用的,到了我的手中很快就會壞掉,就為這我都挨了不少的罵。記得有一次,爸爸把他用過的搪瓷碗給我用,結果被我不小心碰掉了一塊瓷片。爸爸因此大發脾氣,說:“我用了十年都是好好的,到你這裏幾個月就壞了!”我難受極了,大哭著對媽媽說:“我不要用舊東西了,你跟我買新的。”媽媽想想也的確太過分,和爸爸吵了一架,這事才不了了之。

爸爸非常注重儀表。對外表形象十分在意,有時候到了吹毛求疵的地步。他經常指責我們“不修邊幅”,為此我也吃了不少苦頭。記得有次我剛洗完臉,就被爸爸發現脖子上有髒東西,喝令我重新洗一遍,結果還是沒有洗掉。爸爸大怒,親自拿來肥皂,在我的脖子上狠命地搓了一通,結果仔細一看,才發現是長在脖子上的一個黑痣。這才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走了。把脖子被搓得通紅的我丟在那裏。

爸爸可能是長期當領導的緣故,很難接受別人的意見。而且對麵子看得很重,對是否正確並不在意。從這點上看,似乎和他的科研生涯很不相稱。像我長期在實驗室工作,對不同意見,首先考慮的是它是否正確。至於是什麽人說的,出於什麽目的說的,認為都是次要問題。所以和爸爸談話,你會感到很艱難。

記得一次家裏的雞籠壞了,爸爸自己一個人用木頭和釘子做新雞籠。辛辛苦苦地做了幾個小時,算是做出了一個搖搖晃晃的木頭盒子。我們一看,所有的木板不是橫的就是豎的,沒有一根是斜的。這裏缺乏基本的幾何知識:三角形的穩定性。我們很耐心地告訴他,這樣做是不行的,一定要有斜的才能固定住不晃動。結果爸爸聽著聽著,臉色就開始變了。最後氣呼呼地,拿起斧頭就要把雞籠劈掉。我們趕快擋住,結果爸爸扔下斧頭扭頭就走了。我搖搖頭,拿起斧子。不到半個小時就把雞籠搞好了。

在六十年代,家裏買了一個手風琴。大家都很想玩玩。我發現伴奏的地方有個鍵不正常。仔細研究了半天,覺得打開看看說不定能修好。我非常小心地走一步看一步,還做了記錄,生怕不能還原。結果打開一看,果然裏麵隻是一個螺絲鬆了,導致簧片無法振動發聲,於是很快就把它修好了。那時爸爸正在北京中央社會主義學院學習。我高興地把這件事告訴他,結果爸爸寫了兩封信批評我不該亂動。我解釋說:我已經做了最壞的準備,每走一步都做了記錄,最多搞不好還原就是了,不可能出問題的。但爸爸認為我不聽他的話,堅持認為我這樣做是不對的。我隻好用“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來結束這段辯論,不想和他爭吵下去了。

我和爸爸最後一次無聊的爭論是在農村。不記得我們為了什麽事情爭論不休。爸爸最後很凶地說:“難道我還不如你?”我感到很好笑:這也算理由?於是毫不客氣地頂了回去:“如果你永遠比我強,豈不是一代不如一代?”爸爸瞪著眼睛看了我很久。從此,他就不再采取這種橫蠻的方式和我爭吵了。

 

 

爸爸在我心裏是個很矛盾的形象。對他的學識,我敬佩不已;但在父子關係上,卻多少顯得生硬。記得大四做畢業論文時,有次和同學一起來防疫站的圖書室查資料,有些問題請爸爸幫忙。事後同學很驚訝地對我說:“這是你爸爸嗎?我看一點也不像。看你們的關係,倒像是老師和學生。”我苦笑:這就是我的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