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前同事 Maureen 是十幾年前美國經濟非常糟糕的時候離開公司的。

 

從那以後我們常常一起出去吃飯或者幹點什麽。如果吃飯，通常是其中一個人提出幾個建議，另一個人做出決定。

 

那次我們約好在一家意大利餐館吃飯。這是 Maureen 提出幾個選擇之一。我決定來這家餐館是因為他們的菜譜非常有個性。比如“畢加索主廚色拉”。關於披薩：什麽“丹尼斯的最愛”、“戴爾的最愛”、“芮妮的最愛”，等等。

 

2018年10月21日那天我提前到達飯店。門上貼著小店獲得底特律電視4頻道2018年的獎項。不知道是哪一項的獎。

 

進到店裏才發現那隻是一家小小的外賣店。店裏有幾張桌子和配套的椅子，是給等待的客人坐的。當然在這裏坐下來吃飯也沒有問題，就是沒有很講究而已。

 

朋友還沒有到，我在小店裏東瞧西看。這塊板上有許多照片。還有一封小孩子寫給店主戴爾 （Dale）的感謝信，感謝戴爾教他們如何做披薩。

 

另一塊板上有很多單人照片，從小男孩到青年男子都有。那個青年男子非常帥氣，說是模特也絕對不為過。我猜是店主的孩子們從小到大的照片。

 

這時店裏唯一的工作人員走了過來。我順口問他是不是戴爾（Dale），他說是的，並告訴我他是店主。我又問：照片上的人都是你的孩子吧。他說是啊。我問那你有幾個孩子啊？他說三個兒子，但是這塊板上全是同一個兒子的照片。我不解地看著他。他說：因為這個兒子已經死了。我趕緊說對不起。他說沒有關係，不過他死的時候才32歲。

 

看出來他想講兒子的故事，於是我說：可以問發生了什麽嗎？是不是車禍？“不是”。“疾病？”。“不是”。我不敢問了。“是自殺，他把自己吊死了”。我隻好又來一句“對不起”。

 

“兒子太帥了，女孩子們都追他。她們把自己的電話號寫在紙條上塞在他的手裏，膽子大的還送他自己的裸照。他曾經有很多女朋友。”

 

接著他給我講了下麵的故事。兒子們很小的時候他就離婚了。當時前妻一個孩子都不要，一個人甩手走了。三年後她回來要孩子，可是她隻要兩個大兒子，不要小兒子。所以法庭上她失敗了，一個孩子都沒有得到。五年後（不知道是又過了五年還是離婚五年，我沒有問），前妻再次來要孩子，這次法官把三個兒子都判給她。當時小兒子（也就是死的這個）9歲。

 

戴爾接著說，兒子大概對女人太沒有安全感，總是同時擁有好幾個女朋友，對她們也不隱瞞這件事。

 

後來其中一個女朋友懷了他的孩子。這個女孩給了他最後通牒：要麽離開其他女友，要麽離開她和肚子裏的孩子。

 

兒子不知道怎麽選擇，幹脆拿根繩子把自己吊死了。

 

“那是幾年前的萬聖節，就在這裏，後半夜兩點。我淩晨四點鍾來工作時，人已經死了。”

 

“也許他不想死，也許他就是想嚇嚇女友，也許他實在不知道怎麽解開這個難題。”

 

“可是，脖子上套了繩子，腳下的凳子踢開，就沒有回頭路了。”

 

老人平淡地敘述著。我看著他（右眼好像是人工的），這個時候說什麽都太蒼白了。

 

Maureen 來了。打斷了我們的沉寂。

 

戴爾開始給我們做披薩。

 

得到同意拍了他的工作照。

 

等披薩時，看到旁邊有一張放大的報紙，上麵說2012年當時61歲的戴爾遭遇一場嚴重車禍。車禍之前他每周工作90個小時。車禍之後，經過一係列的手術，然後用了一年多的時間康複、鍛煉...

 

可能和一個陌生人道出心裏的故事，想有所表示吧，烤披薩之前，他先烤了一個蒜麵包送我們。

 

這期間不時地來人、來電話定披薩。老人忙了起來。

 

還有一個小插曲：外麵進來一個老頭，和戴爾打個招呼，拿了一份摞在桌上的小冊子（猶太社區的免費小報），高高興興地走了。

 

戴爾說：他當然高興了，一個月來收一次房租。原來戴爾這個小店開在租來的房子裏。

 

我們的披薩來了。一半是我點的“戴爾的最愛”：土豆，綠菜花和圓蔥；一半是 Maureen 的“菲力的最愛”：牛眼肉、蘑菇和青椒。

 

本來我們打算每人點一個披薩的，戴爾說吃不完，建議我們拚起來點一個披薩。

 

都非常美味。

 

結賬時我把蒜麵包的錢加到小費裏。

 

幾天以後就是萬聖節了。

 

注：本來不想把別人心中的疼痛寫下來，幾個月過去了。手機裏的照片越來越多。刪除這些照片之前還是決定記錄這個故事。戴爾對我講述了這些，可能就是沒有打算讓他爛在肚子裏吧。人生百態，世事無常，我們要感謝“平淡”的生活。

 

寶貴留言

我胖我的2020-02-13 11:03:12

等我有了一些閱曆以後，發現身邊普通人的經曆，有很多都比劇本裏寫的還有戲劇性。而且，文學作品裏講述的悲歡離合，有很多並沒有身邊普通人講述的那麽動人。博主筆下這位主廚的平淡敘述，像不像一個敘事電影的開場白？在貌似白開水的聲音裏埋著波濤洶湧的生死關頭。

fromsilkroad2020-02-13 13:14:07

好悲傷的故事，棗泥姐雖然平鋪卻深情的敘述，仍然讓人落淚....白發人送黑發人，可以想象到戴爾曾經的喪子悲痛！但生活還要繼續，他的那份沒有被災難，悲痛摧垮的堅強，讓人深深地敬佩。

再注：2022年1月上旬，突然發現以前從美篇拷貝到文學城博客裏的照片全部丟失。這篇文章的照片是 2/9/2022 重新上傳的。非常感謝文學城裏幾位朋友的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