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梳女阿巧——我家的保姆
文章來源: 鏗鏘豬2020-01-13 20:21:43

自梳女阿巧

劉海鷗



阿巧留在世上唯一的一張照片。

六十多年前她來到我家,曾有二十多年,她出出進進於我們的家庭,另外的四十多年她穿梭往返於我們家人的記憶和夢境中。她的地位並不重要,但是她的影子總是伴隨著一家人對往昔的回憶。

她叫何寶珠,我們家的保姆,大家叫她阿巧。

她是南方人,不同於胡同裏多見的臉寬眼細頭發披散體態肥碩的北方婦人,她的頭發油黑發亮,在腦後挽起一個發髻。眼睛不小,隻是缺少靈氣。人中挺長,包著微微突出的上牙,總像在抿著嘴笑。她身材瘦小,上穿一件月白色大襟褂,平平板板貼著身子,從腰際開始下擺逐漸增大,長過臀部。下穿一條黑色綢褲,褲腿肥大,在腳踝以上。腳登一雙踩歪了鞋跟的五眼黑皮鞋。

這是見第一麵阿巧給我留下的印象,那是1955年,我放學回家,她正在拖地。媽媽說:“這是新來的保姆阿巧,你們叫她阿姨。”我招呼了一聲,想起了電影《一江春水向東流》裏的老媽子,也是這身打扮,也叫阿巧。

  “古貓靈,打鈴,讀須冇(讀書了沒有)?”她對我露出討好的笑容,甜甜地冒出一串怪裏怪氣的話,我一個字也沒聽懂。很長時間,除了和她來自一個省份的媽媽能和她交流,沒人知道她在講些什麽,後來習慣了,知道她講的是以廣東順德話為本體,混雜著福建、上海、天津、北京話,還加上時不時蹦出來的洋涇浜英語,不過那英語在我們家很快就被禁止使用了,媽媽認為從阿巧嘴裏講出來的“古貓靈”之類帶有濃厚的殖民色彩。

阿巧一來我家先發聲明:“我喺‘梳起’,十二歲就梳起咗。”

“梳起”似乎和梳頭有關,阿巧的頭發永遠是一絲不苟,一天要梳幾次。先用油和水輕輕地拍過,再用篦子細細地攏幾趟,雙手背過去繞幾繞挽上一個發髻,再從嘴裏扯出發卡小心地一根一根別上。每次梳頭都像在進行什麽莊嚴的儀式,伏貼的頭發像緞子一樣閃閃發光。

媽媽說在廣東有一群女人叫“自梳女”。她們稱自己為“梳起”,別人叫她們“媽姐”。自梳女的曆史有百年多了,一些村姑決意終身不嫁,年紀輕輕的就舉行了梳頭儀式,自行將長辮梳成發髻。女子自梳後不能再住娘家,於是她們就三五一夥,結拜金蘭,離開家鄉找活路,上到廣州,下到香港,或者更遠更遠。

自梳女們生活的全部希望和目的就是賺足夠的錢,幾個姐妹共同買一座房子租出去,等到年老體弱幹不動時,就住在自己的房子裏靠以前收來的租金互相扶持,養老待終。

她們是最早的中國農村婦女獨立自主的楷模。

和現在的北京保姆有安徽幫、江蘇幫一樣,那時占據北京的保姆團體是廣東幫,其中絕大多數是從順德出來的。這批順德女均為自梳女,阿巧就是她們中的一員。保姆們假期常常在八姑家聚會。八姑是北京順德自梳女的“大姐大”,保姆們的頭目。她給她們介紹東家,替她們排解糾紛,並及時為她們指明前進方向。

八姑過五十大壽,阿巧給我梳洗打扮一番,她自己也抹得油頭粉麵,帶上我去給八姑祝壽。

八姑已經購置了自己的房地,一座大宅院旁邊的一個獨立小院。通往大院的月亮門已經用磚堵死,另外朝街開了一個小門。兩間灰磚瓦房坐北朝南,一明一暗,原先是那個大宅院正北房東邊的耳房,雖然沒有正房那麽高大,但小巧玲瓏。正是晚春,院牆一角一棵大槐樹的樹蔭撒滿了小院,牆根一溜茉莉、繡球、指甲草、美人蕉把院子點綴得熱熱鬧鬧。

  保姆們手提點心盒子,懷揣紅包,從四麵八方趕來,個個打扮得平頭正臉,油光水滑。月白的竹青的絲綢大襟褂、寶藍的藏青的緞麵寬腿褲熨得平平整整,穿得貼貼實實。

  正廳裏靠北牆的紅條長幾上擺滿了各色糕點,兩張八仙桌拚成的長桌上已經擺滿了十幾樣菜,幾個保姆還在裏裏外外地忙著上菜。

八姑坐在正席上,穿著雪白的絲綢褂,高高的額頭閃著光亮,梳著發髻的頭上沒有一絲頭發遊離在外。她是一個中央部長級幹部家裏的保姆,也染上了一種高貴威嚴的氣質:神情沉著、舉止穩重,似乎她自己就是東家,令人敬畏。

八姑是保姆的楷模,八姑的道路是每個保姆的必由之路。

阿巧把我帶到八姑跟前介紹道:“這是我們事頭(東家)的千金。”她推推我讓我說她預先教好的話“祝八姑長命百歲”。我扭捏起來,無論如何都不開口,阿巧又尷尬又著急。

八姑自己下台階,把我拉過去,端詳道:“哏靚個女!”  阿巧高興起來,趕緊接道:“是呀,我最中意她了,蛾眉鳳眼,鴨蛋臉,將來哽喺(一定)嫁個有錢女婿,一輩子榮華富貴。”我知道阿巧最喜歡我。

八姑道:“她將來出嫁,你跟著過去,也享享清福。”

    八姑的話是金玉良言,阿巧看到了未來,笑得合不攏嘴,順勢親了我一口,吐沫沾在臉上,我用手背擦了擦臉。

阿巧自有她高興的理由,她不用再愁那間養老的房子。阿巧走了一個捷徑,到我們家幹活的首要條件,就是包管她的“生老病葬”。

我家有自己的房子,爸爸用辛勞幾年的稿費剛剛置辦了一個漂亮的四合院。四麵房屋一水青磚大瓦,鳥獸飛簷。高台階抬起一溜北房,為客廳、飯廳和孩子們的臥室;月亮門通往西跨院的耳房,為媽媽的起居室;西廂房三間,是爸爸的書房和臥室;東廂房便給了阿巧。

東房挨著大門,門洞占去了一間屋的麵積,隻有兩間屋,給阿巧住。話說“有錢不住東南房”,阿巧沒有錢,一個人住東房兩間已經很不錯了,簡直比八姑還要幸運。阿巧非常滿意。屋子裏一張床、一張桌子、兩把椅子構成了阿巧的天地。她不必憂慮她的後半生,她的後半生與劉家休戚相聯。

阿巧確實是沒有錢的,小時候父母早逝,跟哥嫂住,家裏窮,七歲就被送到作坊裏繅絲。十二歲上,在香港當傭人的鄉裏回家探親,把她帶進了觀音廟。阿巧在菩薩麵前拆開長辮,盤起發髻,穿上白衣黑褲——自梳女的裝束,向菩薩叩拜起誓,完成了自梳的莊嚴儀式。然後自梳姐妹把她帶進了城市,給大戶人家當“住年妹”(十二歲以下隻吃東家的飯,不拿錢,一年期滿,再做良圖),從此開始了傭人的生涯。

至於後來漫長的時日,阿巧自己也說不清楚她是怎麽樣從香港到福建,又上海、天津,最後來到北京的。她隻知道,曾經攢下過幾個錢,放在銀行裏,在幾百圓一粒大米的通貨膨脹時期,她所有的血汗錢變成了大便紙。

來我家之前,阿巧在一個黃姓大官員家當老媽子,和這家人一起經曆了他們的榮辱興衰。後來這個大家子“主事的”有的去台灣了,有的被鎮壓了,隻留下幾個孤兒寡母。被沒收後剩下的一點點財產很快坐吃山空。沒有收入,女主人還擺著大奶奶的款,起居飲食還要老媽子伺候著。

從家道敗落起,黃家再也沒付過阿巧一分錢。阿巧是天生造就的仆人,具有中國傳統故事中那些老家仆的最本質特征,在她腦子裏隻有一個牢固意識——忠於主人。不論哪一任主人,不論他是飛黃騰達還是窮愁潦倒,隻要是主人,她必是忠心耿耿,任勞任怨,有難同當。主人有難,阿巧倒貼,她心甘情願地拿出了曆屆東家賞賜的金銀首飾。黃家女人隻說先欠著,將來一定給補上,也許她們堅信總有一天還會翻身做主人的。

在黃家幹了十幾年,直到大家用盡了最後一分錢,再也沒能力多擺一副碗筷時,阿巧才被打發走。臨走時黃家女人給她寫了一張債契,說欠何寶珠餉金兩千萬元(舊人民幣,合現人民幣兩千元),卻沒說什麽時候還。來我家時,阿巧的全部財產便是那一紙空文和幾件隨身的衣服。

  “竹籃打水一場空。”阿巧用這句話結束了她的奮鬥史,這是阿巧的口頭禪,阿巧說不出太完整的句子,隻有這句話說得比較完整,使用得比較正確,發音比較接近普通話。

在我家幹了幾年,她還是沒有攢下錢,錢都寄回家了。老家有一個侄子,是她唯一的親人。那家夥不來信則已,一來信準是要錢。

阿巧不識字,來信是我代讀,回信是我代寫。那侄子在由鄉下代寫書信的老先生半文不白的信中,從打架坐班房、出獄蓋房子、娶老婆生小孩,再到孩子上學、娶兒媳婦……訴苦訴了二十多年,要錢要了二十多年,於是阿巧寄錢寄了二十多年。

媽媽試圖勸阻她,說你的侄子不勞而獲到了敲骨吸髓的地步。阿巧隻是嘿嘿笑著,並不爭辯,最多說一句“老家苦哇”。依舊是有信必回,每次回信隻有那幾句話:“添衣加飯,出門戴帽。”同時寄出了她所有的血汗錢。阿巧心裏很踏實,她有房子住,還有兩千萬元的債款做後盾。  

媽媽替阿巧打抱不平,她拿著黃家那張債契翻來複去地看,似乎要從字裏行間找出那筆錢:“阿巧哇,你多年的勞動就賺來這一張紙?”

阿巧還替人家說話:“他們現在沒錢哪,冤公啊(可憐啊)。”

媽媽說:“常去催催,不催錢是回不來的。”

向主人逼債似乎有些大逆不道,但又放不下那兩千萬元的心思,到底她還是猶猶豫豫去了一趟舊主人家。

那天成了阿巧值得驕傲的日子,從黃家回來,老遠就聽見胡同裏阿巧指揮千軍般地吆喝:“呢嘟(這裏),呢嘟!慢哋(慢點),慢哋!”

旋即,阿巧開道,幾個人尾隨,吭哧吭哧抬著一口大缸擠進大門。不由分說,大缸便穩穩當當座落在四合院中央的葡萄架下。大缸茶葉沫釉,暗草綠色,四尺見方,還配有三塊大基石,是明朝萬曆年間的宮廷珍寶。看那氣勢,就知道其主人家當年鍾鳴鼎食之排場。黃家說就算是抵償這些年的工錢。

爸爸讚歎:“好東西呀,好東西!”阿巧神采飛揚,笑容滿麵。她幾十年的勞動結晶排排場場,顯顯赫赫地加入了主人的物業,為主人的四合院增光添色。

大缸裏放進十幾尾金魚,幾叢郊外小河裏撈的新鮮水草。於是登把椅子,趴在缸沿看魚兒在水草中嘻戲,成了我們兒時的一大樂趣。

  

一輩子當保姆的阿巧,也許命運本來不該如此。人生多變,不知在哪個坎節上就會出現轉機,關鍵是有否眼光,能否抓住,一個失誤,便是終生遺憾。阿巧心中確實有某些遺憾,在她的模糊記憶中,似乎放過了那麽一兩次改變命運的機會,突然想起來時,總是有一點不甘心。

  “呷邦啦(吃飯啦)!”阿巧嘴裏總是蹦出一些莫名其妙的非廣東話喊大家開飯,她把菜從與飯廳和廚房相通的小窗口傳進來,望著滿桌親手所做,又非自己享用的煎魚燒肉(必須聲明,父母給了她充分的權利和我們同桌吃飯,但是她絕不肯打破幾十年保姆的規矩,不僅不和我們一起吃飯,而且把夾給她的菜留給我們,自己隻吃剩菜,或把做菜時切下來的雞頭魚尾菜幫子煮煮來吃,自覺地把自己擺在下人的位置),不知道腦子裏哪一根弦又搭上了:“佬上、汪上啊(劉先生,汪先生,阿巧對父母的稱呼),那時我要是革了命,現在也像你一樣是大嘎母了。”阿巧總是喜歡在吃飯的這個當兒,東一榔頭西一棒子地和父母聊一些國家或人生的大事。她說的“嘎母”是“幹部”的滑稽發音。

  嚴格地說,父母不算“幹部”。“幹部”是一頂桂冠,隻有那些流血流汗革了命,然後又排上一定級別的人才有資格佩戴。父母不過是“吃官餉”(阿巧語)的國家幹部而已。媽媽望著她,想聽聽這個永遠鬧不清今昔是何年的阿巧怎麽在想像中與主人在身分上平起平坐。

“我細路仔時,當兵的到我們村來,讓革命,誰要革,給兩塊大洋。”

給錢!電影上講的都是窮苦人殺了地主老財,千辛萬苦主動投奔革命隊伍。我感興趣了:“那你為什麽不參加革命?”

“佢哋(他們)殺人放火,嚇得我蹦蹦跳,嚸(怎麽)敢!”她說心跳時總是省略掉“心”字。

媽媽臉上現出談虎色變的緊張神態,衝著小窗口壓低嗓門:“胡扯,你知道不知道什麽是革命?鬼知道你講的是什麽軍隊。”

我算了算,那時廣東的軍隊不是國民革命軍就是陳炯明的粵軍。

阿巧滿臉認真:“我冇廣大話(沒有說謊),我們村的阿火革了命,依嘎喺大嘎母(現在是大幹部)。”

  媽媽大怒:“按你這麽說革命幹部都是殺人放火起家的了!?”

阿巧忙陪笑:“不喺哽廣(不是這麽說),你們都是好人哪。”

阿巧不能談政治,她一腦袋糊塗漿子,一談政治就走板。媽媽幹脆不費這些唇舌了,隻是低聲警告:“你這些鬼話千萬不能在外麵說,說出去死有餘辜。”

帶著沒有參加革命的遺憾,阿巧嘿嘿笑著,關上窗戶。對於任何嗬斥和責備,阿巧永遠是嘿嘿笑著,從不委屈,從不生氣,從不分辨。有壓迫就有反抗,就有革命,就有了革命幹部。阿巧從不反抗,所以她與“大嘎母”根本無緣。

也許阿巧還有過其它的一些機會,她有一個珍藏的小包,打開包袱皮,裏麵有一本五十年代初期印刷的工農識字課本、幾張小學生練習本上撕下來的紙、一個小鉛筆頭、還有一本佛經。阿巧隻會念識字課本的頭兩頁“人手足,尺刀口”。她隻會寫自己的名字,“何寶珠”,三個字一筆一劃,工工整整,方方正正,很稚拙的樣子。解放初期她上了幾天識字班,後來文化水平就沒有再從“人手足”往前發展了。

晚上一切收拾停當,閑坐無事,那遺憾時不時冒上心頭,她就叫我過去教她認字。她總是感歎:“我那時要是認完了字,現在就是大嘎母了。”我想想有可能,阿巧出身赤貧,本身又是地地道道的無產階級,那時城市裏很需要這樣根紅苗正的無產階級。怪阿巧自己缺乏足夠的階級覺悟,守著破落的黃家,再一次失掉攀上另一個階層的機會。我教她認的字,第二天就忘了。每天包袱皮打開又包上,剛剛認識的那幾個字又放回了小包,當幹部的機會就永遠地留在那珍藏的包袱裏了。

唯一能填補遺憾的就是那本圖文並茂的佛經。那本已經被摩挲過成千上萬次,毛了邊卷了角的書,不識字的阿巧可以從頭背到尾,可以從任何一頁的任何地方往下背去。晚上阿巧的屋子裏傳出一陣陣誦經聲,那調子沒有起伏,間隔均勻,蒼涼孤獨。阿巧不拜佛,不吃素,殺生,但會通篇背誦佛經。

  其實阿巧是見過大世麵的,她這一輩子伺候的人多了,某香港大亨、某上海金融家、某天津大買辦、某前清格格、某前國民黨將領、某共產黨部長、還有某大導演。按說整日受官場的、商界的、文化的、藝術的熏染,至少應該有一些大戶人家女仆人的沉穩、精明、懂道理、識大體的風度,可是她絲毫沒有,她懵懵懂懂,糊裏糊塗,說話前言不搭後語。世道越是多變,她的腦子越是混亂,所以隻能當保姆。

  作為保姆,阿巧的日子倒是過得挺充實。每天早上五點,阿巧行走如風,準時奔赴東單朝陽那幾個大菜市場,和一群鄉黨擠在門口。那時便有指揮若定的保姆頭分派了任務,你買雞,你買鴨,你買魚,你買肉,……,回頭門口見!門一開保姆們蜂擁而入,像衝鋒陷陣的勇士,急步奔向目的地,各自加入一個長長的隊伍。然後拎著雞鴨提著魚肉又聚在門口,分錢分物,大聲用家鄉話聒噪一陣,便筐滿籃滿地各自回朝。

做飯燒菜,阿巧是一絕,十二歲出來時,她給人家當廚房的粗使丫頭,慢慢學會了灶頭的十八般武藝,燒得一手美味佳肴。民以食為天,為此阿巧敢於開口要當時保姆中最高一級的工資--月薪四十元人民幣。阿巧給大戶人家幹慣了,買菜大手大腳,自作主張。父母一再強調我們是小康人家,工資要養活四個孩子,不可食必雞鴨魚肉。阿巧諾諾應承,但隻要見菜市上有罕見的山珍海味,便又熬不住心急手癢,於是清蒸鰣魚八寶鴨紅燜對蝦蒸螃蟹照樣頓頓出現在餐桌上。

父母也愛吃,既然多說無用,也就盡管享受了。因為有了阿巧,父母喜歡在周末請一幫同事朋友來吃飯,阿巧一個人有條不紊地對付十幾個人,炸麵包蝦仁、煎蝴蝶魚、海鮮冬瓜盅、八寶鴨、螃蟹羹、八寶飯。中西菜式變戲法般一碟碟端上來,客人們嘖口稱讚,阿巧樂得合不上嘴。

  閑來無事,還是搗鼓吃。阿巧不知從哪背回一扇小石磨,吃的更是花樣翻新。把核桃仁泡水,用針剝去外皮(這是我的活兒),和糯米一起細細地磨幾過,煮紅棗去皮剔核碾碎,熬一鍋濃稠溢香的紅棗核桃酪。用精粉大油和麵,一遍一遍擀勻,把咖哩粉洋蔥丁將牛肉末細細炒過做餡,烤一爐千層酥皮的咖哩餃。更不要說年節的花生芝麻白糖做的油餃、五仁煎堆、細沙湯圓、五角肉粽了。

家裏的錢多用來吃,我們四個孩子穿得很舊,衣服層層補丁。但是我們吃得白白胖胖,體格健壯,對於父母來說,這就足夠了。阿巧用吃征服了“大嘎母”,對於她來說,這也足夠了。

如果歲月就這樣平緩地流淌,阿巧或許會在她的東廂房養老終生。然而世事變化莫測,難以預料。

“佬上,汪上,外麵發‘大熱症’了。”阿巧慌慌張張地闖進門,頭上冒著熱氣,衣裳的前襟後背濕透了汗水。那是一九五八年的夏天,全國鬧起了大躍進。阿巧剛剛從一同買菜的保姆那裏捕捉到這個新名詞,帶著惶惑和恐懼趕回來向主人報信。這種奇異病症也許和那年炎熱的天氣有某種聯係?也許和菜市場驟減的食品有關?也許又要鬧什麽天災人禍了?

“大熱症”和“大躍進”的粵語發音相似,阿巧是當真無知還是有意歪曲,沒法判斷。盡管父母心中認為,而且以後的幾十年一直認為阿巧無意中對這一運動做了極其天才的概括,當時還是立刻壓低聲音,認真嚴肅,吐字清晰地糾正了她的發音——“大、躍、進”。

  大躍進的“春風”刮進了我們的院子。街道主任來訪,阿巧一臉狐疑把主任引到客廳,立刻轉回廚房,耳朵貼在通往客廳的小窗口上。

  街道主任說:“整條胡同,就你們一家六口人獨門獨院住十幾間房子。現在全國搞大躍進,我們街道也成立了人民公社。你們是國家幹部,更應該擁護三麵紅旗,響應黨的號召,騰出多餘的房子為大躍進作貢獻,可以開公共食堂,或者北房辦托兒所。你們要從大局考慮一下。”

  爸爸點頭:“是呀,是呀,黨的號召一定響應。”

  想到這幽靜的四合院不久將院門洞開,端著鍋碗瓢盆的人從早到晚川流不息,或者一大群孩子滿院子哭鬧追打,媽媽的覺悟打了一點折扣,向街道提出權宜之計:“我有嚴重的神經衰弱,整夜不能睡覺,隻圖白天享個清淨,房子一定會騰出來,能不能讓人口較少的家庭搬進來?”

  街道主任很通融:“我們會考慮你們的要求。你們對國家作貢獻,國家也會照顧你們的利益。”

  幾天後果真分配來一家人,住進了阿巧的東廂房。阿巧搬到了廚房,反正大家都吃食堂,廚房用不著了。廚房在北屋的東邊,是一個獨立的小耳房,八平米左右,磚砌的大灶、燒暖氣的大鍋爐和洗菜的水池占了房子的一半麵積。另一半放一張床、一張桌子、還有一個露著木茬的包裝箱,已經轉不過身來。

小屋裏長年煙熏火燎,牆壁已成棕黑色,牆角上掛著蜘蛛網。油膩膩的窗棱和玻璃上粘著一層灰塵、油煙、布料纖維的混合物。阿巧拉著臉,自言自語著搬進去,沒人知道她在念叨什麽。

媽媽在單位受到批評:共產黨員雇傭保姆,是剝削勞動人民的行為。媽媽隻好辭退了阿巧。

阿巧被分配到街道托兒所。沒生沒養過的她在托兒所呆了一天就不幹了——整天抓屎抓尿,汙濁邋蹋;小孩吵吵鬧鬧,腦袋都大了。

街道又分配她去食堂做飯,天天蒸大屜饅頭,熬大鍋白菜,一天到晚人流不斷,吃了還吃,占便宜沒夠,累得她腰都直不起來,她又不幹了。阿巧的等級觀念很強,七十二行中老媽子的職業絕對高於廚子之類的下九流。

  阿巧弄不明白,是誰把她的房子,她的工作,她的平靜生活,她的已經安排好的未來一夜之間統統打成碎片。阿巧憤怒了,她把怒氣直指東屋的新房客。那家女人曾經做過妓女,“解放後”經過改造,在一個小工廠幹活。這點不光彩的曆史永遠像影子一樣追著她,可憐這改造好的女人東躲西躲,好不容易躲到我們這個無是無非的小院,卻不見容於阿巧。其實阿巧向來是寬於待人的,但老姑娘唯獨不容男女之事,正常的夫妻關係尚且遭到她的抵製,更何況色相肉體的營生。最關鍵的是這種下賤女人竟鳩占鵲巢,斷送了她的前程。從大門到廚房要經過東屋,阿巧總是高高揚著頭走過去,不屑與東屋女人打招呼說話,進她的小廚房前“呸、呸”往地上吐兩口吐沫,表現著她高貴的鄙視。無奈那女人謹言慎行,低眉順眼,隻當什麽也看不見,阿巧這口惡氣始終吐不出去。

坐在潮悶的小廚房,阿巧追本溯源,認識又上了一個台階,發現讓她搬出東廂房,辭退她工作的是劉家,是她忠心耿耿地伺候,卻在危難時刻把她拋棄的主人。

一向逆來順受的阿巧衝進北屋,指著媽媽的鼻子爆發了:“汪上,你好沒良心啊,我對你家哏麽好,你倒把我攆出來,讓一個車貨(妓女的鄙稱)住我房,說不要我就把我一腳踢開啦!”

媽媽氣惱不得,哭笑不得。阿巧是個好保姆,不是不想要,雇傭保姆和剝削階級掛了鉤,道理跟阿巧是說不清的。媽媽擺擺手:“去罷,去罷。找八姑再給你介紹一個人家吧,總是有人要用保姆的。”

媽媽說的沒錯,總有那麽一些階層不怕也不會背負什麽“剝削”之名,照常使用保姆。

經八姑們的介紹,阿巧去了一個什麽部長家,全家老少十幾口人四世同堂,無盡無休地做飯洗衣裳,晚上和幾個小孩擠在一起睡。阿巧不能忍受,辭了工。

又去伺候一個什麽大導演。導演徹夜工作,阿巧要在旁邊端茶倒水,服侍宵夜直至淩晨。天不亮又要到菜市場排隊買雞,導演每天要吃燉母雞。阿巧也不能忍受,又辭了工。

又去了一家特赦國民黨戰犯家,大冬天的隻能用涼水洗衣服,手上皴裂了一道道口子。

阿巧不斷地更換主人,不是嫌人家的活路太重,就是嫌人家的房舍狹小,再不就嫌人家脾氣古怪,始終沒有找到理想的棲息之地。

  經過苦苦思考,阿巧終於弄明白了一件事——她不能再把自己的命運交到劉家或某家的手上,她必須重新回到自梳女的傳統道路上去——自己依靠自己,自己給自己養老送終。要達此境界,關鍵是“房子”。

八姑告訴阿巧,買房的事應該提到日程上來了。她說,你已經是五十幾歲了,現在買一間房,收十年租,晚年生活才能有保障。經過和八姑一陣緊鑼密鼓的接觸,阿巧敲響了爸爸的房門:“佬上,你好唔好借點錢俾給我(你能不能借給我點錢)?”

“你要借多少錢?”

“三千得唔得?”

一開口就是三千,那時的三千元可不是一個小數目,是我們全家存款的一半。阿巧口頭允諾了一個賣身契約,一、回到我家無償工作直到還清債務。二、那口大缸用來做抵押。爸爸是個好好先生,答應了。

阿巧無論如何也料不到,那時的氣候已是山雨欲來風滿樓。何止阿巧,連爸爸也沒有這份警覺,否則他是不會把錢借給阿巧的。那些早已嗅到了氣味的房產主們正急於把房子出手,正好碰上急於買房的阿巧,雙方一拍即合,阿巧終於有了自己的房子。還不僅是一所,是三所房屋!

房子先租出去,等老了幹不動了,就住在自己的房子裏。自己給自己辦理了養老保險,阿巧走路都腳下生風。

是收房租的日子。“走,我帶你去看看我的房子。”阿巧歡天喜地地拉著我,鑽進一個叫做“貴人關”的窄小的胡同裏,七拐八拐到了一個大雜院。

院子的大門已經沒有,隻剩下簡陋的門框。裏麵的房子灰土土的,一間接一間擠擠挨挨。舊社會最下層的人,拉排子車的、蹬三輪的、賣藝的、縫窮的,就居住在這些小胡同的破房子裏。新社會了多少年,房子也許幾易其主,卻依然麵貌如故。

阿巧指著一間坐南朝北的房子,很自豪地:“就是這間。”這是什麽樣的房子!灰土墁的房頂拱出一蓬蓬蒿草;碎磚和泥土砌的牆連牆皮也沒有,泥土剝落,磚縫又寬又深;門框和窗框早已看不出顏色,經年風吹雨淋,木框裂開一條條口子;房子終年背著陽光,水印子爬上半個牆。

房客是搖煤球的,屋子裏很窮很髒。

“這麽破呀!”我沒有掩飾自己的失望。

“便宜呀!將來修修就好了。”她仍然喜氣洋洋。收下錢,房租不高,才一塊錢。阿巧千恩萬謝,仿佛她住了人家的房子人家還倒貼她房錢。

這是阿巧第一次收租,大概也就這麽一次。

文化大革命來了,破四舊了。雄踞四合院中心的大缸成為家裏最醒目的“四舊”。擔心紅衛兵隨時可能破門而入,爸爸對阿巧曉以大義:“大缸留在家裏是四舊,大家都要倒黴,獻給國家是寶貝,大家都會光榮。”阿巧鬧不清四舊和國寶之間的轉換機製,隻是雞啄米般點頭:“好哇好哇,我唔要,俾政府啦。”

幾天後,故宮派來幾個精壯漢子五花大綁抬走了大缸。又過了幾天,收到故宮捐字第194號憑證一幀,還附有幾張參觀券。阿巧多年的勞動又從大缸轉化為一張油印的捐贈文物憑證和十張免費參觀券。那時候故宮門票一毛一張,十張參觀券價值共合一塊錢。

我們和阿巧一起去參觀故宮。阿巧終於有一天以勞動人民的姿態,靠自己的勞動所得,走在封建帝王的深宮禁地上了。

    太和大殿,多少年來帝王坐在裏麵揮寫曆史,如今隻有金粉漆柱和雕龍寶座向人們無言地訴說著曆史的興衰。突然阿巧雙膝跪下,匍伏在地連磕幾頭,又向前爬了一步接著再磕。媽媽的第一個反應是迅速躲入人群,不到兩秒鍾又有了第二個反應:衝過去把阿巧一把拽起。全家人急急如驚弓之鳥,迅速撤離故宮。

  回到家,門關死,窗關嚴,媽媽壓低嗓音:“你不看看現在是什麽時候,皇帝早被打倒,還敢給他磕頭,你找死呀!”

阿巧瞪大雙眼,一臉無辜:“咦,毛主席不就是皇帝嘛!”

媽媽急得咬牙切齒,伸長脖子對正阿巧的臉一字一句地說:“你這話要是敢在外麵亂說,我們全家統統死定。”

  “我不說,我不說。”阿巧捂著嘴笑,走出門去,不知人們緊張什麽。

  阿巧還是忍不住要說,她在廚房嘿嘿笑了一陣,自言自語幾句,又打開通往客廳的小窗口發表政治見解:“毛主席好聰明啊。”她把毛主席說成“毛據己”,沒有別的意思,是自然的粵語口音。

  媽媽說:“又怎麽講?”

  阿巧寬容地笑道:“他想要的東西不用自己拿,都叫人家自己送給他,要不然就叫紅衛兵替他去拿。”見到媽媽已經怒目圓睜,發根豎起,阿巧急忙關上小窗子。

  媽媽跺腳:“這個阿巧,遲早有一天要給我們惹來殺身之禍。”

  爸爸搖頭歎氣:“唉,糊塗。”

媽媽的擔心是多餘的。幾天後下班的放學的人回到家裏,家完全變了模樣。正北房外一對掛在頂梁柱上的木刻楹聯被卸下劈開;堂屋牆上的四幅湘繡屏條被剪成條條縷縷;書房裏於右任的真跡“海闊憑魚躍,天空任鳥飛”的中堂被扯下。

阿巧正蹲在地上,舉著一把錘子,把爸爸最心愛的河南梆子和蘇聯歌曲唱片一張張砸成碎片。她已經把自己的發髻剪掉,頭發長長短短地披散著,還有幾縷貼在汗津津的臉上。阿巧神情緊張地衝著父母:“破四舊啦!唔唵(不然)叫紅衛兵看見巴達了(不得了)哇!”父母目瞪口呆,心疼不已,卻未置一詞。不是紅衛兵造反,已屬萬幸,阿巧要做什麽就由她去了。

見主人默許,阿巧更加忙裏忙外,儼然一個護主忠臣,後來竟在院子一角盤起大灶,把父母的中外名著和我們鍾愛的小人書統統付之一矩。大火燒了幾天,燒得居委會上門來問:“你家有什麽東西見不得人,要這樣天天燒?”幸而父母在胡同裏人緣好,免去了更大的麻煩。

媽媽最終還是忍不住責怪阿巧:“我家的書籍都是毛主席準許購買和閱讀的,你怎麽能亂燒?”

  阿巧教誨:“你唔雞啊,隻要白紙黑字,就是四舊,就是雞產該哢!”她的“資產階級”字正腔圓地說成“雞產該哢”。緊接著她又補充:“就是紅寶書不能燒。”

阿巧不知道書上都講些什麽東西,但她知道什麽該燒,什麽該留。至今大家也想不明白,對文革一團漿糊的阿巧是怎麽在曹公托翁的巨著和紅色小冊子之間劃清界限的。

革命一浪高過一浪,私人房屋都要交公。我家把整個四合院雙手奉送給國家。房子交公後我們一家人擠到北屋西邊的兩間小耳房裏住。院子裏陸續搬進來幾家人。各家住上了好房子還不算,又在院子裏各占地盤搭起小棚子。整天為了你過了我家界線,我擋了你家光線動菜刀、舞鐵鍬,個個像烏眼雞。後來院子全被占滿,隻剩下幾條曲裏拐彎的羊腸小道,連自行車都推不進去。媽媽覺悟再高,也難免發牢騷:“等我死了,屍體要立著抬出院子。”。

  媽媽告訴阿巧:“你的房子也該交公了。”

  阿巧不明白是怎麽回事,瞪大眼睛:“嚸嘛?房子也是四舊?”

媽媽說:“房子不是四舊,但是有房子就是資產階級。”

阿巧爭辯:“唔喺呀,我從細路仔一路就係母產該哢(不是呀,我從孩子起一直就是無產階級)。”

媽媽歎口氣,跟她解釋不清無產階級怎麽變成資產階級的。

阿巧試探道:“國家咁大,佢哋嚸雞邊個交邊個唔交(國家那麽大,他們怎麽知道哪個交哪個不交)?”

媽媽耐不住心煩:“政府心明眼亮,當然知道。你的房子如果不交,要挨批鬥。錢是我們借給你的,我們也都跟著倒黴。”因為借錢給阿巧,父母在本單位挨批判時,都各有同樣的一條罪狀:支持及夥同保姆走資本主義道路。

阿巧慌了,上街轉了一圈,知道八姑的房子也交公了,其他保姆的房子都交了公。阿巧陷入了一生中最激烈的思想鬥爭,並終於以其有限的思維,作出了瞞天過海的果斷決定:一條道走到黑,房子不交公。那些“雞產該哢”不交房子該批判,我一個窮老婆子怕什麽。

  街道積極份子通知開會,指定何寶珠參加。會場在胡同中段的一塊開闊地。一家派一個代表。家中掙錢的主不屑於參加這種會,來者都是些最不拿事的老娘兒們,陸陸續續地總也到不齊,到會的仨一群倆一夥,坐在小板凳上,搖著扇子,家長裏短。街道主任說:“何寶珠,你站到前邊來。”阿巧莫名其妙地站在台前麵對眾人。

  街道主任說:“今天的批判會,是揭發批判資產階級房產主何寶珠趁文革混亂之機買賣房屋,破壞無產階級專政的罪行。”

  阿巧捂起嘴來笑:“唔係呀(不是呀),唔係……”

  “何寶珠,你嚴肅點!你態度不老實!打倒資產階級房產主!”

響應者寥寥。阿巧的人緣很好,她從不招惹是非,從不蜚短流長,總是與人為善。平時我們穿不下的衣服,吃不完的東西,她都送給了左鄰右舍。抬頭不見低頭見,街坊們不想和她過不去。

阿巧尷尬地笑著,用別人聽不懂的話低聲念叨:“罵你自己,罵你自己……”這是她慣用的化解怨仇的辦法。批判會草草結束,阿巧終於得到機會說了一句完整的話,還是那句話:“唔係呀,我從細路仔起一路就係母產該哢。”

  不管是什麽階級,阿巧還是得到派出所寫交代材料,媽媽代筆,阿巧畫押。又到房管局交了房契,聲明:“我自願把房屋獻給國家……”

阿巧再次成為無產階級。

阿巧不再抱什麽非分之念,死心踏地住定了小廚房。不知道她是怎麽想的,沒有見她有任何怨言和悲傷,得而複失,失而複得,達官顯貴一日之間變成喪家之犬,窮光蛋一夜之間成為暴發戶,她一輩子見得多了,但她永遠無法捕捉這世道變化的規律,常聽她在廚房裏懵懵然自言自語:“嚸解呀?嚸解呀(怎麽回事呀)?嘿嘿,竹籃打水一場空”。

無依無靠的老姑娘阿巧招來了一些婦女的同情心。曆來,女人的日子難了,直接有效的辦法就是嫁人。胡同裏好心的婆婆媽媽規勸阿巧找個老伴算了,倆人互相照顧,生活不至於這麽苦。老伴老伴,老來相伴嘛。阿巧捂著嘴笑,堅定地重複著兩個字:“唔得(不行)。唔得。”

  阿巧長得並不難看,眼睛很大,容貌端正。年輕時一定頗有吸引力。我曾經設想,在阿巧的少女時代或漫長的女人生涯中是否曾對一個男人動過情,或者是否曾有男人愛上過她。比如她的主人,比如其他的男傭人。

  在安靜漫長的夜晚,阿巧念經,沒有高低起伏,沒有節奏轉折。

  我問:“阿姨,你年輕時,有沒有男人喜歡過你?”

  阿巧一臉空白:“冇哇。”她頓了一下,似乎想拾起什麽記憶,然後又斷然說:“冇。”

  我問:“你為什麽不結婚呢?”

  她做出鄙夷的神情:“男人不幹淨,你一覺醒來,旁邊睡著一個臭男人,幾肉酸(多惡心)!”

結婚就是身旁睡一個男人,還有什麽實質的內容嗎?阿巧不懂。阿巧和男人生活在兩個世界,對那個男人世界的評價,隻有一個字:“臭。”

有一次我們請阿巧看電影《天仙配》。阿巧的旁邊坐著一個男的,不到十分鍾,她匆匆站起身,我拉住她:“你去哪兒?”“太臭了,我換個位子。”阿巧坐到後麵,從腋下抽出一塊手絹捂著鼻子。一會兒又站起來,前排座位也有個男人。換來換去,前後左右都有男人。散場了找不到阿巧,她早已中途退場。她拒絕再看電影,她說:“都是臭烘烘的男人味。”阿巧對男人有著根深蒂固的厭惡,這總讓我懷疑是不是曾經發生過什麽事情,有男人冒犯了她?有男人傷害過她?我又想像,比如她的主人,或男傭人抱著她強行親嘴,滿嘴大煙味、大蒜味、酒精味、壞牙的腐敗味,於是臭和男人永遠聯係在一起。

阿巧的床是聖潔的,不讓任何人走近,更不讓我們孩子碰一下。越是這樣,越引發我的好奇心,我總以為她的床上藏著什麽寶貝的東西,媽媽的枕頭底下就有一串小玉件。終於我逮著機會,趁阿巧不注意,走到她床邊猛然掀開她的枕頭。我看見的是什麽?一把亮閃閃的菜刀!

媽媽說,那是自梳女貞節的護衛神。我更覺得阿巧是一個謎。

阿巧說不清道不白自己的過去,不是有意的,是她的表達能力有限。她的經曆像一部被蟲蛀得支離破碎的曆史手稿,隻剩下片言支語和跳躍的時空,無法追尋。沒人有閑心去關心一個傭人的過去,但是卻給那些閑得發慌的人們製造了想像的空間。

    街道積極分子孫大媽在門口把我叫住,神秘兮兮地湊近我:“你知道嗎,”頓了一下,以加強效果,脖子一抻,嘴角一撇,眼皮一抹(讀ma)擦,“何寶珠根本不是老姑娘。”

那又怎麽著,關你什麽事?吃飽了撐的,去算計一個老姑娘!

她還在沒完沒了,“你可要警惕著點兒。”警惕什麽,警惕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婆子搞流氓活動?

我差點兒罵出來,卻又知道這幫人是輕易不能得罪的。“是嗎?”我敷衍地哼了一聲, “您怎麽知道?”難道連這樣一個老婆子都值得內查外調?那時,清理階級隊伍的副產品——黃色事件倒是給紅得讓人透不過氣來的全國山河帶來一抹鮮明跳躍的色彩,使人精神為之一振,就像塞滿了葷腥魚肉的肚子裝進一碗冰激淋。

    沒得到搬弄是非的婆娘們所期待的最佳反應,孫大媽仍然興致勃勃:“前幾天醫院給街道婦女做婦科檢查,”她把臉湊過來,眼睛明亮著,細說女人以什麽姿勢躺在手術床上,大夫拿什麽器具捅進去,如何撥弄一番。啊呀,我才是一個二十歲的女孩!我懷疑她正在從自己的訴說中體會著某種快感。“你跟男人睡過覺沒有,大夫一摸就知道。”她的目光尖銳地落到我身上,我的臉紅了,好像真幹了些見不得人的事。然後孫大媽提高了嗓音:“輪到何寶珠,死活不肯解衣服脫褲子,嘴裏直嚷嚷,也聽不懂她說什麽,最後她逃跑了。你說還能為什麽,不就是怕露餡兒嗎?”

    我替阿巧感到悲哀,我知道她一輩子保持著對人世間男歡女愛的天真無知。小時候,阿巧帶著我坐公共汽車,一個男乘客下車,空出了座位,我剛剛要坐下去,阿巧一把把我提起來:“千祈冇坐(千萬不能坐)!男人坐過的椅子,女人坐上去要生小孩的。”

  “我那麽小也會生小孩嗎?”

“都會生的!”旁邊有人竊笑,我不敢坐了。

一天吃飯,阿巧打開通往客廳的小窗:“佬上,他們說朝陽門有一個女的被強奸了。你哇乜叫‘強奸’呀?(你說什麽叫強奸呀?)”她似乎覺得這樣的重大案件應該和男主人討論,張著嘴等待回答。我也支起耳朵等著接收新知識。爸爸尷尬地一揮筷子:“去去,吃飯!”

後來我知道男人女人至少要結婚才會懷孕。至於結婚的實質,那就是喝喜酒吃喜糖,熱熱鬧鬧的結婚典禮。對此我最為操心的是演員,電影中常常有結婚的場麵,如果演員果真懷了孕怎麽辦?我問父母,答曰:“那是假的。”我還是不理解:“但是在電影裏他們確確實實舉行了婚禮。”除了得到“傻瓜”一類答非所問的回答,我一直沒找到答案,隻有阿巧憤憤地肯定了我的想法:“演員沒有好東西,不知要結多少次婚,生的小孩都不知誰是爸爸。”

我相信阿巧是純潔的,自梳儀式上的莊嚴宣誓早已溶入她的血液,她永遠穿著長衣長褲,從不露胳膊露腿,她一輩子沒看過醫生,她絕不能讓任何人觸摸她的身體,女人不行,男人更不行。她用菜刀捍衛著自梳女的貞潔,在世俗的非議和誹謗中,她將清白地走完她的一生。

阿巧討厭男的,卻為我還沒有對象著急。那一年家裏的人上幹校的上幹校,下鄉的下鄉,隻有我在北京郊區工作,每星期日回家一天,身邊最親的人就是阿巧了。我已經二十三四歲了,婚戀史和阿巧一樣,一片空白。那年頭,家庭清白的未婚適齡男人稀罕得像沙漠裏的水,所剩盡是些不清不楚者。阿巧四處張羅給我找對象,仿佛我是她嫁不出去的閨女。我不耐煩:“你不是說男人臭嗎。幹嘛非要讓我嫁人?”

“我哋唔同啊,我哋唔同。”

一個星期六回家,阿巧興衝衝跟進我的房間,左掏右掏,從最貼身處找出一個手絹布包,又從裏麵翻出一張照片。已經不止一次了,她給我介紹對象。

“你睇睇陳太個仔,幾靚。”她舉著照片湊近我,急切地期待著我的反應。

我不屑地瞥了一眼,一個中年人,五觀清秀,端端正正地望著鏡頭。

“讀過大學,四十歲。”都快成老頭了,這年頭男人金貴,如同沙漠裏的水,還沒有結婚的大齡男子必不簡單,果然阿巧接著道,“他家以前是大官,他爸爸是陳XX。”還是炫耀的口氣。

我像聽到炸彈爆炸,跳起來:“陳XX?你發瘋了,他是有名的大漢奸!連國民黨都要槍斃他。”

阿巧有些尷尬地笑道:“我知道(她竟然也知道陳XX是漢奸),可是他早死了,有乜關係?再說,那個孩子極老實。”

“再老實也不行,我不缺胳膊短腿,又不是地富反壞,憑什麽找這麽一個人。”我斬釘截鐵,“絕對不行!”

“我都同陳太講好了,先見見再說啦。”阿巧急得轉圈。

“你告訴他,甭做這個美夢!”我知道照片上那個人是無辜的,但我家父母已經有變節份子、反動學術權威一大堆帽子。我寧可一輩子不嫁,也不能再為父母為自己雪上加霜。

男婚女嫁哪有那麽複雜,不就是搬到一起,生兒育女嗎?阿巧永遠弄不懂這個世道。

我被心高氣傲的愛情追求和世俗擇偶標準弄得煩惱不堪,突然想到阿巧,覺得她確是不同凡俗,早早營造了一個感情真空的生活天地,無愛無欲,無憂無愁。從某種程度上說,她的一輩子是幸福的。

那年寒秋,北京人被“一號文件”打發到全國各地,京城一下子蕭條起來。我們一家人也呼隆一下子都離開了北京,自顧不暇更顧不上阿巧。阿巧的保姆幫會也指望不上了,八姑們都離開了主人家,不知道被打發到什麽地方去了。沒有人再雇傭阿巧,她隻能靠拾破爛,賣廢品度日。她還住在那個小廚房,從門外到屋裏堆滿了廢紙、瓶子、鐵絲、煤核兒,簡直沒法下腳。秋雨綿綿,屋裏屋外充斥著被雨水浸泡過的紙張散發出來的黴味兒。

    阿巧頭發變得幹枯花白,參差不齊。麵皮臘黃,目光呆滯,上牙更突出,人中更長,像個猩猩。她一早出門,推著一個撿來的小竹車去撿破爛,步履蹣跚,蓬頭垢麵,衣衫襤縷,五冬六夏總是用一塊褪了色的,罩滿灰塵的頭巾包著頭,用頭巾的一角掩著鼻子。晚上,她坐在門口,把破爛分門別類,估算價值,廢紙一斤兩分錢,瓶子一個三分錢,冰棍棒二十個一分錢。一天好賴能掙上兩三毛錢。

最大的生意來自大字報,兩分錢一斤,賤是賤,卻有無盡的來源。阿巧很講職業道德,大字報一定要讓大家看完。哪天什麽地方貼出了新的大字報,阿巧心裏有一本明細帳,一到第七天頭上一早便匆匆奔赴現場。那些被太陽曬褪了色被風扯破了邊角的大字報是阿巧的衣食父母。小車滿載紅紅綠綠的紙張吱吱扭扭穿過大街小巷,阿巧的眼睛放著光芒。她會突如其來地向陌生人大聲讚揚:“文化大革命,嘿嘿,好!好!”人們以為她是瘋子,不同她搭話。

阿巧成為遠近馳名的“癲巧”,其實她並不瘋,我知道,隻是腦子裏沒有一條線索把光怪陸離的世道和紛繁多變的人生串聯起來。當她滿足時,她很想向人們表達她零亂的思維中努力跟隨時代潮流的那部分。

周末回家,見阿巧瘦得皮包骨,我說:“阿姨,我們一起吃飯吧,包餃子。” 阿巧是南方人,可包餃子是一絕。蝦肉和豬肉混合剁成碎丁,決不能用絞肉餡,用水打好,再加上冬菇碎末,味道鮮美極了。噢,我說的是五十年代。好多年沒吃她的餃子了,在農村做夢都想吃一頓。

阿巧興衝衝買回兩毛錢肉末,一大捆小白菜,正是小白菜臭街的時候,一分錢一捆。邊走邊對人說:“我最愛吃大蝦餃子。”並不注意別人對她訕笑和側目。其實阿巧說的不是水裏遊的蝦,是“大餡”餃子。這麽多小白菜,不“大蝦”行麽。我們兩人切了所有的菜,皮擀得有碗口那麽大,餃子包得象個大老鼠,一咬全是白菜,咯吱咯吱,像是在吃草。我滿嘴白菜葉子,勸她道:“阿姨,平時多吃點好的,補補身體。”她滿嘴白菜葉子,含糊道:“冇錢那。”我問:“賣廢品的錢都幹嘛啦?你還在給侄子寄錢?”阿巧顧左右而言他。“大蝦”餃子營養不夠,我去買了魚肉讓阿巧做,她做菜沒有了靈性,燒魚炒肉隨隨便便扒拉幾下就完事,缺油少鹽,沒有香味沒有色彩。

我結婚了,搬出去住,不常見到阿巧。偶爾見時她已是臉色灰黃,頭腳浮腫,心跳氣短,看樣子是心髒有病。不管別人怎麽勸,她就是不去看醫生。

    終於有一天阿巧倒下了,躺在那肮髒的小屋裏,再也起不來了。那時我懷著七八個月的身孕,挺著個大肚子,上下跑腿,為她搞到一個“五保戶”的名額,每月國家提供十一元五角的生活費。

我生孩子了,一個兒子。出了月子我抱著孩子去廚房讓阿巧看。門上掛著一把大鎖,進不去。趴窗戶往裏麵看,床上一堆破布棉絮,緩慢地、微微起伏,阿巧的身體埋在下邊,苟延殘喘。聽鄰居說,阿巧的身體越來越壞,什麽也吃不下了,一天隻喝一瓶牛奶。街道分配一些家庭婦女輪流照料她,她們每天隻來一次,燒開水,熱牛奶,倒尿盆,然後把門一鎖,完事大吉。

我找到拿鑰匙的人開鎖進去,屋子裏臭氣烘烘。阿巧睜開惺忪的眼,含含混混地說:“你話佢哋總俾唔俾返我個屋(你說他們還還不還我的屋子了)?”我安慰:“大概政策快下來了。”她的眼睛閃過一線亮光,枯瘦的指頭碰碰兒子的小臉:“等我起床了,給你帶孩子。”

1976年12月11日,那天隻有妹妹在家,她去看阿巧,隻能隔著窗戶往裏看,門上永遠掛著大鎖,鑰匙總不知道在誰手裏。從窗戶望進去,床上隻有一堆零亂的鋪襯,不見了阿巧。再往下看,阿巧臉朝下倒在門口的水池子旁,尿盆踢翻,屎尿一地,浸濕了她的褲腿。妹妹飛跑去找街道上那些管鑰匙的老娘們兒,個個推說不知道誰拿著鑰匙。好不容易找到人打開門,才發現她已經死了很久了,一天?兩天?不知道,反正屋裏的火爐已滅,暖瓶的水已涼,小鍋裏的牛奶沒動。看樣子阿巧死前大概渴極了,掙紮起來想到水池子接水喝,結果倒地不起。

是妹妹給阿巧穿的老衣。阿巧消瘦的裸體第一次呈現在眾人眼前。沒有被男人觸摸過的乳房幹癟地貼在肋條上,乳頭小小的,粉紅色,像少女的。曾經細心梳理的頭發亂蓬蓬的,像一團爛草窩。阿巧的眼睛睜著,茫然空洞,她死也不明白,自梳女的道路怎麽就走不通。阿巧的人中長長地包著上牙,相書上說:“人中長而深者,子孫滿堂,年壽至高。”阿巧死於六十三歲,無子無孫,無福無壽。妹妹給阿巧穿上了一件白色大襟褂,一條黑褲子,那是自梳女與男性世界隔離,終生守身如玉的莊嚴標誌。妹妹說,她偷偷抹了一把淚,是世界上唯一一個為她的死流淚的人。

阿巧去世時,我正帶著兒子在貴陽躲地震,竟沒有見她最後一麵。

阿巧的侄子聞訊趕來,一生一世第一次坐火車出鄉下,把阿巧的房子折騰得天翻地覆。出乎意料的是,當侄子剝開阿巧的枕頭套,一堆毛票散落下來,皺巴巴,髒兮兮,一毛兩毛加起來竟有百十來塊。撿垃圾的錢都藏在這裏,想必是阿巧每晚枕著那堆鈔票睡覺時,還在不屈不撓地作著擁有自己房子的夢。侄子歡天喜地地裝起了錢,帶走了阿巧所有的破衣爛衫和能拿在手上的東西。那些東西的價值,大概還不到火車票錢的十分之一。

阿巧火化後,骨灰沒人認領。

居民委員會占據了阿巧的那間屬於我家的小屋,賣掉了阿巧還來不及賣的廢品,搬走了阿巧所有的劈柴、煤核。阿巧的家具也都充了公。那屋子那家具本來都是我家的,街道說何寶珠是五保戶,吃了公家的,她家的一切都要歸公。媽媽並不惋惜,說,都不要了,看著心酸。

一兩年後,“落實”房屋的政策終於出台了。政府對當初我們的私房的“交公”做了補償,給了兩千元買走了四合院。像貢獻清代大缸一樣,我們的房子名正言順地屬於國家了。沒有人去操心阿巧的私房,沒人知道貴人關房子的門牌號碼,更不知道另外兩所房子在哪兒。活人的事都說不清,死了的就更搞不明白了。家裏也沒人再提起過阿巧借走的那三千元。

夜深人靜,阿巧經常入夢,入全家人的夢,在那個曾經屬於我們和她的四合院裏,忙忙碌碌地進進出出,語無倫次地大聲嘈吵。四十多年了,順德自梳女的骨灰早已不知飄散何方,無家可歸的孤魂野鬼仍在北京上空遊蕩。四合院早已支離破碎,貴人關已經麵目全非,十幾層高的塔樓壓在那長滿蒿草的房子上。世道又變了,更讓阿巧心亂神迷。隻有那口明末茶葉沫釉大缸——阿巧一生辛勞留下來的唯一見證——依然穩坐皇宮內苑。或許阿巧會偶然興發,漂遊到那194號大缸邊,坐在地上,一五一十數數今天又揀了多少冰棍小棒。但願那時阿巧的靈魂暫得棲息。

後記:今年妹妹專程去了一趟廣東順德,通過公安局找到了阿巧侄子的後人,他們現在的生活都很富裕。他們非常熱情地招待了妹妹。妹妹告訴他們,阿巧當年不僅以一生之力供養了他們的父母,還給他們留下了三所房屋的遺產。至於房子在哪,需要他們自己去尋找。

阿巧菜譜

阿巧離開我們多少年後,她做的菜一直是我們家人的精神食糧。甚至姐姐在病危時,什麽東西也不能吃,還在一一回想阿巧的菜。

冬瓜盅——把一個一公斤左右的冬瓜從蒂以下一寸橫切一道,將籽瓤掏盡,裏麵裝上冬菇蝦米火腿蟹肉幹貝,大火上屜蒸。

炭火銅火鍋——冬天用木炭點起紅銅火鍋。不似北方火鍋把生肉帶血端上桌,都是熟食,燙熱來吃,便宜坊或浦五房買來的鹵豬肘肉、醬牛肉、鹵肝、雞蛋皮包裹的肉糜卷等各種食物,切成薄片,還有自己做的肉丸魚丸,加上筍片蘑菇白菜心凍豆腐。

蝴蝶魚——鰻魚腹部橫切,半寸厚段,醬油糖酒和花椒醃幾小時,油煎,魚段受熱肉張開呈蝴蝶狀。

麵包蝦——麵包片切成一寸見方,蝦肉剁泥,加味料拌好,抹在麵包上,蘸雞蛋清,放在油裏炸成金黃色。

蟹鹵麵——螃蟹下來的季節,一買就是二三十隻,吃剩一大堆螃蟹腿爪,把蟹肉剔出來,和雞蛋木耳冬菇做成鹵汁,拌麵。

清蒸鰣魚——四寸長鰣魚段,洗淨,不去鱗片,稍加鹽抹在表麵撒上薑絲,大火蒸。蒸好後,撒蔥絲,澆熱油。

燒鴨——半隻鴨子,油煎後加醬油、酒、糖、五香粉燒,熟後切塊。我去山西看插隊的克陽時帶了一隻生鴨子,如法炮製,做得很好吃。

羅漢齋——栗子、白菜、發菜、海米和豆幹做的,鮮甜美味。

八寶鴨——鴨子整隻,內髒掏空,裏麵填上冬菇、海米、臘肉、香腸、蓮子、糯米放在大碗裏蒸若幹小時。

蒸冬菜肉——冬菜和肉末拌勻,大火蒸熟。

鹹蛋蒸肉——生鮮鴨蛋兩個或三個,和肉末薑絲拌勻,大火蒸。

白切雞——嫩雞大火煮開,換小火燜大約十幾分鍾。火候和時間非常重要,要剛剛斷生,骨頭裏麵還帶血。切成塊,就蘸水吃。蘸水是蔥花、薑末、沙薑粉、鹽和香油。

茄盒——茄子去皮,切成斜邊為一寸的正三角形,半寸厚。平切小口,塞入拌好的肉餡,蘸水澱粉油煎。

炒茄皮——無論茄子怎樣做都要去皮,但是茄子皮從來不丟棄,切細絲,與尖椒細絲一起炒。這種佐飯小菜比正菜更受歡迎,一上桌就被大家搶光。

炸餎餷——餎餷是綠豆粉製作的大張餅,菜市場有賣的。切成條,大小和現在的薯條一樣,煎炸,外脆裏嫩。勾酸甜醬汁澆其上。最受孩子們歡迎。

咖喱酥角——用大油和麵一團,水和麵一團,油麵團放在水麵團上,擀成片,卷起來再擀,如此三四遍,擀薄,切成兩寸見方皮子,把咖哩粉洋蔥丁將牛肉末細細炒過做餡,放在皮上對角捏合,捏成紐絲邊,平鍋放少許油,小火烤。

醃曹白魚——曹白魚洗淨,裏外鋪上大鹽,用石頭壓上,幾天後晾幹,切塊用油浸泡。吃的時候加薑絲蒸熟。媽媽最喜歡吃。

肉粽——糯米、綠豆、海米分別泡半天以上,以肥肉為主的肉條子用五香粉和醬油醃半天到一天。三到五張粽葉並排鋪在盤子上,鋪一層糯米,一層綠豆,一層海米,放一條肉,一個生鹹鴨蛋黃,再順序蓋以海米、綠豆、糯米,把粽葉包成五角狀,小火煮一夜。

豬肉包——不知道豬肉包是怎麽做的,我從來和以後都沒有吃過這麽好吃的肉包,一口咬下去,飽和的油和湯汁順嘴留下來,流了一手,一桌子。我琢磨了一輩子也沒學會。

臘肉飯——臘肉、香腸切丁,海米、冬菇切碎,和米一起燜飯。出鍋拌半香蔥醬油。

燕皮餛飩——媽媽每早吃一碗,我眼巴巴地望著,媽媽就給我留一兩個。不知道肉餡是怎麽拌的,鮮香,有彈性。後來我也做過,做不出那個味道。

蘿卜糕——蘿卜擦絲,蝦幹泡發,臘肉香腸切丁,和粳米粉加少許水拌在一起,蒸熟放涼,吃時切片油煎。

年糕——紅豆煮熟。江米用小磨加水磨碎,加紅棗紅豆蒸熟放涼,吃時煎或蒸。

八寶飯——紅豆煮爛加糖,做成豆沙。糯米蒸熟,鋪一層糯米鋪一層豆沙,兩層豆沙三層糯米飯,上麵加核桃、棗、山楂糕條、紅絲綠絲等,再蒸。這後來成了我的拿手活兒,每有聚會,必有此物,大夥兒一搶而空。

芋頭糕——芋頭切成細丁,與香菇丁、臘腸丁、海米丁、五香粉、胡椒粉略炒,加米粉漿中拌勻,蒸一小時,放涼,吃時切片煎炸。

煎堆——芝麻、核桃、花生仁、瓜子仁、杏仁等幹果切碎,拌糖或蜜做餡,粘米粉做皮,包成圓球狀,外麵沾上芝麻,油煎。

油角——大油雞蛋和麵,擀成薄皮。花生芝麻碾碎加糖做餡,包成餃子,邊上撚成麻花狀,油煎。用來招待客人和拜年時送朋友。

蛋散——雞蛋糖和麵,擀片,切成兩寸長、一寸寛條子,中間劃一刀,一頭從中間翻轉。油炸。又酥又香。

紅果酪——冬天最喜愛的零食,紅果從中間切開,挖核,煮爛加糖,放在外麵凍冰涼。

核桃酪——核桃仁泡水,用針挑去仁衣,和糯米加水細細地磨成漿水,紅棗煮熟去皮剔核碾碎,熬至濃稠加少量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