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見證死亡

死，人生自古誰無死！死亡麵前，人人平等。所不同的是死亡的環境與過程。

在我的護士生涯中，麵對死亡是不可避免的。在我以前的博文巜生死話題》中我就有感而發地寫道，尊重每個患者的選擇：生，給予尊嚴，耐心體貼地護理；死，尊重選擇，默默陪伴，讓生命舒服安逸地離去……

說到生命的盡頭，讓患者無痛離去，現代醫學是可以做到的；但默默陪伴，作為護士，你是要對一組病人負責，不可能分分秒秒地陪伴臨終的生命。通常情況下，我們都會通知患者的親人或家屬守護在患者的身旁。

誰也不知道亡靈離世前是什麽感受，因為它將永遠地步入另外一個世界，那是陰陽兩界水火不相融的世界。

人們用無盡的想象來描述臨終前的感受；也有人在死亡邊緣走過一趟又回到人間向人們敘述著生命彌留之際時的感受：仿佛看到一座橋，自己站在橋中，兩邊都在召喚：一邊伸手要拉，一邊敞開懷抱要接，想活的人自然要去抓人間的手，想死的人，便堅定地咽下最後一口氣，投入天堂的懷抱…

作為護士，我見證過死亡，印象深刻的有三種。

第一種，我的生命我作主，瀟灑離去。

記得那時我還是個沒有經驗的年輕護士，分配護理丅先生。

丅先生，80多歲，發現肺癌已經是晚期，每天都喘不過氣來，所有的體力都消耗在喘氣中。因為喘不過氣來，吃飯，上廁所都越來越困難，一米八的大個，瘦成個棍兒似的，晃晃悠悠的。住院初期靠呼吸機，往肺裏吹氣來維持生命，他的身體一天天地離不開呼吸機了…

住院幾天後，T先生決定，不想這樣活了！T先生的家人，太太，醫生和護理團隊溝通後決定：尊重T先生的選擇，關掉呼吸機，讓他離去。

關機前的幾個小時，T先生的大兒子和孫子們都來到病房，T先生戴著大麵罩，艱難地喘著氣，看著大家。並一一道別。最後進來的是丅先生的小女兒，40多歲的人，一進門就像孩子似地哭了起來，坐在床邊，握著T先生的手說：“別走，爸爸，別走！你不必這樣啊……”

T先生透過大麵罩，艱難地，急速地喘著氣，說：“我累了，Baby寶貝，我受夠了。”

女兒哭著說：“爸爸，我不想讓你走啊……”

這麽一說，一大家子人都難過地哭了起來。看到這場景，剛工作的我，那顆脆弱的心崩潰了，我一步跨出病房，在走廊裏哭泣起來，多虧我的同事頂替我一會，才讓我免於尷尬之境。

這是我第一次親眼目睹一家人的告別及麵對死亡的場景，印象極為深刻。後來，我把這個過程我詳細記錄在我的博文巜守護天使》中。

丅先生，做完告別後，勇敢地揮揮手，走向另一個世界。他讓我由衷地敬佩！同時也感到他是幸福的。自己的生命，自己作主，在親人們的關愛中，瀟灑地離去…

第二種，無奈病痛，聽天由命。

照顧E女士時，我巳經是位有經驗的護士了。

E女士，七十多歲，多種慢性病，脊椎損傷，關節炎常年臥床並忍受疼痛，肝肺腎等功能都已衰竭了，從ICU轉到我們科時，已經是半昏迷狀態，接近臨終。當時隻用小劑量Mophine 靜脈注射，減緩疼痛。

在用morphine 之前，神智清醒的E女士曾表達臨終前的願望，希望見到唯一的兒子一麵。盡管ICU護士多方努力，給兒子電話留言，但仍然不見回音。最後，E女士因為身體太痛苦，要求注射止痛藥，她深知用上morphine gtt . 後，就會昏睡，也可能永遠地走了。她徹底失望，決定聽天由命了…

轉科護士匯報時特別囑咐我，希望能繼續努力聯係她的兒子。

E女土轉到病房後，我帶著助理為她做全麵平估檢查，發現她偶爾會睜眼望一下，手向空中抓一抓，vital sign 相對穩定。渾身汗跡。我心裏一緊，感覺她的生命還有一段時間，她在彌留之際中，還在等待什麽…我留下助理，繼續完成清潔病人的工作；我自己趕緊上電腦，檢看病人的相關信息，爭分奪秒地找線索。後來，我發現E女士從前一個相好男友的信息，電話一打，居然通了，通過這位男士，終於找到E女士的兒子（這裏就不說美國家庭複雜的關係了)。

兩個多小時後，當兒子一家出現在母親房間時，昏迷的E女士居然又睜開眼睛，伸出手，當他們的手握在一起時，E女士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就安祥地睡去。

我讓兒子一家陪伴在母親身邊，悄悄地退出房門。

不知過了多久，兒子找到我告知，母親巳經安祥地走了，他特別感激我的努力，讓他們有機會最後一別。

第三種，賤踏生命，花凋零，孤獨而去。

照顧R女士時，我已經是閱人無數的老護士了。這事就發生在疫情前的一年。

R女士，38歲，心肌炎及重度敗血症，心肺腎衰竭，海洛因Heroin吸毒者，無家可歸。

那天我接班時，看到昏暗的房間裏，床上躺著的枯嘍僵屍般的女子，隻是微微地喘息著，手偶兒抓一抓，全身各種管子都已清除。感覺患者已奄奄一息了。我忽然發現R女士居然沒有親人陪伴，便問交班護士：“家屬沒通知嗎？她好像快要上路了！”

“她是被路人報警送到醫院的，僅有的幾個親人都拒絕與她來往。”交班護士無奈地說。

我心裏感到一陣悲涼，這女子如此年輕，生命卻被催殘到如此地步，不知她生前都做了什麽害人害己的事，以至於人們都躲避她，不想送她一程，自做自受啊！她也許真的要孤獨離去了。

我迅速地檢查她一番，確認她幹淨舒適，幫她蓋好被子，就離開了。

因為心裏惦記著這孤獨上路的女子，我每十分鍾左右，都要跑去看她一眼。不知過了多少次，當我再次跨入病房門時，忽然發現一位五十多歲的女子，陪在床邊，一隻手輕輕扶摸R女士的頭發，另一隻手握住R女士的手，旁邊還用自己的手機，放著輕柔的音樂。我心裏一下高興起來：“太好了，家裏人終於肯陪她了！”我脫口而出。

“我不是她家人，我是誌願者，我叫Shirley 。我是NODA公司派來的。” Shirley 輕柔地說。

“NODA，那是個什麽公司啊？”我好奇地問。

“No One Dies Alone 的縮寫，我們專門去陪這樣孤獨臨終患者的。” Shirley 微笑地說。

我忽然好像看到她身上的光環了：“Angels 天使！你們太偉大了！” 我情不自盡地喊了出來。

有Shirley 的陪伴，我放心多了。過了一會兒，Shirley 告訴我，R 女士已經走了，她讓我再核實一下。當得到我肯定的答複後。Shirley 告訴我，她要馬上離去，陪伴另外一個臨終患者了…我懷著無比崇敬的心情，目送Shirley 遠去的背影，並記住了NODA這個組織！

關於NODA，網上是這樣介紹的：No One Dies Alone (NODA) is a program that offers companionship and support to patients who are nearing death. NODA volunteers provide compassionate presence to individuals who have no family or close friends to sit with them at the end of life.

多麽偉大的一群人啊，我由衷地敬佩讚美他們。在我見證死亡的三種類型人中，最後孤獨終結的亡者，的確令人感到無奈與淒涼。是NODA改變了這種狀況，讓世界更加美好。

致敬NOD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