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回國的時候,朋友請我們吃飯,在一家非常高級賓館裏。朋友
很貼心地點了具有家鄉風味的武昌魚,香味四溢的土雞湯,但是最讓我難忘的卻是最後那一盤白糖發糕。離開中國三十年了,一直都沒有吃到過白糖發糕。那發糕雪白雪白的,軟軟的,表麵還有著一個個透明的小氣孔,和我記憶裏一模一樣。我拿起一塊白糖發糕,撕下一小團,放到嘴裏慢慢咀嚼著,那微酸而又帶著絲絲綿甜的味道,在嘴裏緩緩擴散,思緒卻一下子回到幾十年前。
“白糖啊……發糕……”,“白糖啊……發糕……”,離開中國這麽多年,很多事情都變得模糊不清了,唯有這“白糖發糕”的鄉音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裏。賣發糕的常常是個老婦人。她叫賣的時候,起調在“白”字用的是平聲,“糖”字用的是降調,並且拖得很長,在中間加了一個啊字,讓聽的人舌尖上蘊出了甜蜜。在“發”字上轉一個彎,最後在“糕”字突然用了升調,然後就一直拖得很長很長,給人無限遐想,頓時饑腸咕嚕。“白糖發糕”四個字就這樣被她唱成了一首歌,一首悠揚的歌。她邊走邊重複著這首歌,從巷頭一直唱到巷尾。
賣發糕好像總是在冬天的晚上,她的手裏提著一個竹籃子,竹籃子圍著厚厚的棉墊子,中間堆滿了一團一團的白糖發糕。竹籃子上麵也會蓋著厚厚的棉被,發糕其實隻有一隻手窩那麽大。有人來買的時候,那婦人會輕輕地揭開一隻角,輕輕從裏麵取出一個發糕,就像不願意驚醒熟睡的嬰兒,一切動作都是那麽地輕。我喜歡吃發糕,喜歡那甜而不膩,軟糯綿纏的口感。每次聽到叫賣聲,心裏就癢癢的,但是白糖發糕五分錢一塊,在當時還是很貴的,所以白糖發糕就變成了一種向往,似乎隻有生病的時候,才會享受到的待遇。
小時候寄居在親戚家,基本上沒有生病和看醫生的印象,因為在那裏生病是不用看的。記得在姨媽家的時候,一隻腳整整潰爛了一個冬天,都沒有看過醫生。我母親自己是醫生,她認為生病是一定要看,要吃藥的。所以每次一回到母親身邊,我就常常用發高燒,扁桃體發炎來折磨她,似乎是我的身體對沒有得到母親照顧的一種報複。記得有一次,從河南老家回武漢,在火車上就發起了高燒。燒得糊裏糊塗的我,被母親從火車站直接牽到了醫院的門診部。
每次看病的時候,護士都是先在耳朵上紮一針,擠出大血滴去化驗。然後就在手上做皮試,打青黴素。也許還給了退燒藥,但是高燒常常是不會輕易退去。關於發燒,有一個非常清晰的畫麵,時常出現在我腦海裏。常常是在半夜裏,我躺在我家的地鋪上(那時候家裏沒有床給我們姐妹們睡),媽媽披衣下床,蹲到我身邊,用手試試我的額頭,皺著眉頭說:“這麽燙,又燒起來了。” 然後就去拿了冷毛巾敷在我的額頭上,又從一個玻璃瓶子裏拿出酒精棉球,跪在地上,在我的脖子,腋下,手肘和膝關節的彎處,輕輕地擦著。拿著清清涼涼的酒精棉球,母親的手在我身上遊走,伴著母親關注而焦急的眼神,我常常在母親擦拭的時候就睡著了,第二天醒來的時候燒就退了。
十三歲那年,正是文革期間。有一段時間,家裏隻有我和她兩個人。正值青春反抗期的我,把母親當成了階級敵人,把和母親對著幹當成是一種革命行為。母親是個軟弱的人,不會與人爭論,說急了就哭。記得每次到了星期天,我就用在外麵學的那些話和她辯論,辯著辯著,她就哭了。然後就一邊哭,一邊要我寫檢查。記得我每次都拿兩張紙,先在下麵一張紙上寫滿了“打倒XXX,炮轟XXX,火燒XXX”,並且在XXX上麵打滿了紅叉叉,而這個XXX就是母親的名字。出足了氣以後,再在上麵的一張紙上應付幾句話,作為我這一周的檢查。當然每次交了檢查以後,至少有幾天,我都堅決不和她說話,所以每次都是她主動先找我說話。
那一次我扁桃體發炎,夜裏就發起了高燒,因為是在和母親賭氣,早上我沒告訴她。她上班走了,我高燒一直不退,在床上整整躺了一天,喉嚨腫得很厲害,什麽東西也吞不下,所以一整天都沒有吃東西。到了晚上,母親下班回來,才發現燒得滿臉通紅的我,於是急忙找藥給我吃了,然後就守在我身邊,不停地在我額頭上換冷毛巾,拿酒精棉球在我脖子上擦著。
就是在這個時候,“白糖啊……發糕……”,“白糖啊……發糕……”一聲聲從小巷裏傳來。守在我身邊的母親,一聽見那叫賣聲,就輕輕問我:“想吃發糕嗎?”我還在賭氣,扭頭沒理她。母親看了看我,輕輕歎了口氣,起身出門。過一會兒拿了兩塊發糕進來。她倒了一杯溫開水,然後側身坐在我的身邊。撕下一小團發糕放進我嘴裏,用小勺喂一口水,我怕痛,好半天沒有咽下去。母親說:“吞呀,吞呀,不吃東西怎麽能好起來?”看著母親眼裏的鼓勵和焦慮,我忍著痛吞了下去。見我吞下去了,母親很高興地說:“慢點吃,能吃東西,才能好得快啊。”就這樣一小團,一小團,她把兩個發糕都喂給我吃了。那時候我心裏一股股熱流湧動,眼淚順著眼角慢慢淌下來。好像就是那個時候,我突然記起,小的時候,母親就是這樣一口一口地把我喂大。我也突然明白:我和母親之間並不是敵我矛盾,她一次次地忍讓並不是軟弱,而是一個母親的愛。
“白糖啊……發啊糕……”,“白糖啊……發啊糕……”那悠揚的叫賣聲,和著母親的愛就像一股股暖流,永遠存留在了我的心裏。我終於明白了,之所以牢記了這叫賣聲,其實是對故園情的不舍,對慈母愛的留戀。那次在高級賓館裏,剩菜剩飯,我們都打包帶走送給了親戚,隻把幾塊沒吃完的白糖發糕留給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