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一個中國精神貴族
文章來源: 帕格尼尼2018-09-08 06:41:24

沈因立是我的一個朋友,離開我們40多年了,他的經曆和我們這一代人有著共同的特征,但他“出於汙泥而不染”的清高貴族精神,注定了他一生的悲劇。

他是北大附中的學生,母親胡睿絲是北大附中的英文老師,父親沈乃章是北大心理學教授,曾留學法國。早年父母都在燕京大學讀書,母親是燕大的校花,父親是美男子。沈因立卻繼承了父母的缺點有餘:個子矮,瓜子臉,深度近視眼鏡後麵是一對小眼睛,牙齒有些不整。然而在才藝方麵,他是當代青年中的佼佼者。

在父母的調教下,他在學校的成績門門優秀,本應該是未來哈佛大學的料。中學課堂那點知識不能滿足他的求知欲望,他閱盡古今中外文學名著,喜歡古典音樂、圍棋、滑冰、無線電。他下圍棋下得並不太好,在他眼裏,圍棋比象棋高雅,下得好不好並不重要。他覺得世界最美的音樂是拉赫瑪尼諾夫的第二鋼琴協奏曲,遺憾自己不會彈鋼琴。

文革爆發了,母親被剃了陰陽頭,在學校勞改隊勞動,父親經受不住批鬥折磨,撒手人寰。他把痛苦深埋在心裏,表麵上還是我行我素,在火紅的革命造反風暴中,紳士風度不改,文質彬彬,從來沒聽他說過一個髒字。記得那個時候去找朋友玩兒,都是站在外邊大聲叫朋友的名字。沈因立卻總是敲門,不管是要爬幾層樓,一聽到那輕輕的敲門聲就知道是他。冬天他照樣穿上花樣冰鞋在北大未名湖上做出優雅的滑冰動作。他白天找非洲留學生用英文交談,晚上偷聽音樂,偷看小說。

他是理想主義者,還帶有民族主義的愛國色彩,曾說自己要寫一部小說。在他的小說裏,中國從唐朝興盛一直到現在沒有衰敗,是世界的中心和強國,第一個發射衛星,第一個擁有原子彈;中文是國際通用語言,聯合國總部設在北京;西方國家的優秀學生都到中國留學,拿中國大學的博士學位,北大就是哈佛,畢業以後都想入中國籍。

他憤世嫉俗,對文革的口號、紅歌、忠字舞更是厭惡。他把自己關在象牙塔裏,一心隻讀聖賢書,聽古典音樂,聽到八個樣板戲都說不出是哪一出,搞不太明白李玉和、沙奶奶是哪出戲裏的人物。對政治更是不聞不問,可是一聽說《人民日報》上有文章批判愛因斯坦的相對論,他從鼻孔裏“哼”了一聲,一雙眯縫眼裏閃耀出憤怒蔑視的眼光。最終領袖的一句話他還是下了鄉。

他去了山西榆次,插隊的地方是學大寨典型,糧食產量不低,所以沒有受皮囊之苦。因為懂無線電,大隊派他擔任建立廣播站的工作。這本來是好事,但實際上對他是一步錯棋,因為他遠離了村裏一起去的同學,失去了共鳴的環境。他古板自傲的個性,又使他不能跟當地老鄉打成一片。隻有同學們來看他,他才會覺得開心一點。他工作很認真,白手起家,從購買材料到挨家挨戶拉廣播線,為大隊建起廣播站。但與四周的人與事格格不入,清高的心裏素質讓他接受不了領導的批評,自尊心很容易受到傷害。後來同學們一個一個都走了,他本來也有一個機會去太古電機廠,可是因為父親“自絕於人民,自絕於黨”,名額給了別人。去一個縣辦工廠不會讓他更開心,而不讓他去卻使他更壓抑,是對他的一個打擊,他精神開始支撐不住了。

他暗戀著他的的表妹,卻不能得到愛的回報,一封絕交信讓他最後崩潰了。1974年的一個夜晚,他服了安眠藥,把自己的手臂接到自製的“死亡自控器”上,夜裏高壓電定時通過了他的身體。

他在遺書中訴說了自己的痛苦,“…我已對這種忙忙碌碌的生活感到厭倦了。我感到精神上的極度疲勞,而應該徹底休息一下。在少年時和其他人一樣,我也戴著玫瑰色的眼鏡,世界上的一切都顯得絢麗無比,一點事就足以引起極大的好奇心,而以後是熱心,去探索、去完成。隨著時間的飛逝,玫瑰色逐漸脫落了,樂觀成了裝飾品,生活成了負擔,卻依然要承擔下去。現在已到了我所能承擔的極點了,我就要放下這付擔子,離開這個世界了…”

沈因立走了,年僅23歲。他是那個時代的受害者,也是自己的犧牲品。很多知青在最艱苦的環境下都挺過來了,但他的精神過於貴族化,實際生活和他所追求的精神生活落差太大,使得他的內心太脆弱了。不管現實生活把他塑造成了什麽樣的人物,他是一位優秀的青年,大隊書記聽說他自殺的噩耗,失聲痛哭說“因立是個好娃”。

馬克·吐溫曾說,人的一生有兩個重要的日子,一個是出生的那一天,一個是發現自己為什麽出生的那一天。沈因立的一生中沒有第二個重要的日子,他在黃泉見到父親後一定在苦思自己為什麽出生。

火化後他被安葬在原來插隊村子的山坡上。40多年後的今天,他上天之靈應該得到寬慰,現在的中國離他小說中的中國也許近了一步。他的朋友們會在他的忌日播放拉赫瑪尼諾夫的第二鋼琴協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