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土豪”外公
文章來源: 燕麥禾兒2019-01-20 08:48:37

對沒見過麵的外公,我懷有一份特殊的好奇。深究其因,大約是緣於母親的講述方式,每每母親提及外公,多半會夾雜著如此這般的描述:他身材魁梧,總是將腰板挺得筆直。穿著做工考究的中式長衫,從人們身邊經過,長衫的下擺會發出“刷、刷、刷”的聲響。有人恭敬地迎上去問候:“萬亭(諧音)老板”、“萬亭老板來了”,這使得他的麵孔愈加煥然勃發。

外公出生在浙江紹興的一家殷實小戶,上過幾年私塾,去店鋪當過學徒,寫得一手灑脫的毛筆字。據說,他的第一桶金是靠腦筋活絡善結義友賺到的,具體如何,已無從查考,反正待到我母親玉兒記事的時候,外公已是當地頗負名望的鹽商,擁有自己的船隊,經營著木材鋪和米店。

大抵有能耐的人,子嗣都較其遜色,幾個兒子皆不喜讀書。老爺子對此倒不介意,他一向認定讀書無用,具備做生意的眼光魄力是最要緊的,遺憾的是兒子們在賺錢經營方麵也不賞光。大兒子是招女孩子青睞的那一款,整日身陷花叢。一個丫鬟懷孕了,老爺子死活也不準迎娶,正房必須是大家閨秀,他自己從未有過外室,當然也不許兒子們有三房四妾。談妥了條件,姑娘拿了一大筆錢,回鄉了。她的哥哥是個終日遊閑的小混混,仍是三番五次上門來鬧。老爺子衝著大兒子咆哮:都是你作的孽!他還想要多少錢?我給那個混帳的金戒指串起來都能做褲腰帶了!二兒子寡言倔強。一次因生意上的經營和父親爭吵,竟掀翻滿桌子酒菜,拂袖而去。他將自己反鎖在房中數日不露麵。一天深夜,悄悄尋來兩隻筐簍,下裝銀元,上蓋吃食,雇了個挑夫,去天台山做和尚了。三兒子倒是維諾恭謹,可惜木納了一些,做生意欠缺靈氣。

家中七個孩子,四男,三女,玉兒是二女兒。男孩兒們出生後,請奶媽到家裏來喂養。女孩子的待遇不同,都被送至外麵的人家帶大,一般長到五歲、六歲方能回來。

玉兒的奶媽喚作阿珠。阿珠是個強勢的女人,利落善言,軟性子的丈夫全由著她差遣拿捏。夫妻倆的頭胎,一歲病亡。二胎剛落地,又夭折了。若按阿珠家殷實的經濟境況,她是不會給別人做奶媽的,把玉兒接來,完全是巴望著這個有錢人家的二小姐能給自己轉運。二小姐果然是福星,連續為奶爸奶媽招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這使得兩口子對玉兒嬌寵備至,視為瑰寶。

玉兒六歲了,不得不回家了。上有哥姐,下有弟妹,做為大家庭裏中間的孩子,尤其是女孩子,是最容易被忽視的。父母從不打罵責罰,也似乎從未正眼看過她。生性高傲的玉兒不會討巧,隻能遠遠地躲開喧鬧,像一棵無人顧暇的小草,在孤寂的沙海裏掙紮。

她錐心刺骨地思戀逝去的時光:騎在奶爸寬厚的肩膀上去趕集的興奮;鑽進奶媽懷裏撒嬌的溫馨;夏日的夜晚,和奶爸奶媽坐在院子裏,搖著蒲扇數星星的快樂……玉兒逃跑了!通往奶媽家的路,她早已熟記於心。父親得知,便命哥哥們騎自行車追趕。被抓到的玉兒豈肯就範,牙咬腳踢,滿地翻滾。哥哥們隻得把她捆在車上綁回來,鎖進後院池塘邊的小茅屋裏。玉兒拚命地哭叫,喊啞了嗓子。家人視其可憐,將她放出。一旦獲得自由,她伺機便又逃了。如此反複,惹得父親甚為惱怒,對她愈發冷淡。

在抗爭和淚水中,玉兒苦熬了一年。

七歲,玉兒到了上私塾的年齡。教私塾的謝先生五十開外,慈眉善目。也許是因為他來自奶媽阿珠住的村子,玉兒見到先生就覺得親。學堂設在後院的一座兩層小樓裏,學生是家裏的兄弟姐妹和親戚的孩子們。玉兒是先生的得意門徒,課餘時光,玉兒幾乎全部消磨在先生的書房裏。在滿腹經綸的謝先生身邊,她漸漸地快樂起來。

父親偶爾會詢問孩子們的功課,謝先生便會呈上玉兒的作文做為範例。這個時候,父親瞥向她的目光是和往日不同的,玉兒渴望這種目光,父親隻會對一個人投去這種目光。

那個人就是比玉兒年長十二歲的大姐琪兒。母親心心念念的是小兒子,而父親鍾愛矚目的卻是長女琪兒。琪兒皮膚白皙,朱唇明眸,身材修長綽約,容貌與父親頗似。處事膽大利落,心細如發,撐起家業的擔子,老爺子曾寄希望於她。可歎琪兒十七歲那年,患上了肺結核,百般求醫無果,老爺子選擇了給愛女衝喜,做最後一博。琪兒的夫婿姓孫,在黃埔軍校讀書,是當地另一家大戶的長子。孫公子來相親時,軍服筆挺,戴著雪白的手套,配掛在腰間的長軍刀鋥亮晃眼。完婚數日,孫公子即返回軍校。父親怕琪兒一人獨守空房寂寞,便接她回了娘家,自此一直住在西廂房臥床養病。大約兩年後,琪兒撒手人寰。

除了琪兒,每一個孩子都懼怕父親,隻要他一進宅子大門,孩子們說話的音量都會自覺地調低。傭人們也明顯勤快起來:即使是剛掃過了的地麵,也要拿起掃帚再過一遍;平日忽略的邊角旮旯,仔細清理;大水缸個個被添得盈盈滿溢;油燈罩子擦了又拭……其實,老爺子從不責罵傭人,也不打孩子,在家裏,挨他經常訓斥的隻有玉兒的母親。

母親的脾氣溫潤懦弱,遇事拿不準主意。父親會當眾對她突發雷霆,甚至摔砸物件。玉兒清楚地記得,三嫂新婚之後要回門,臨走那天早上,母親還沒把給三嫂娘家的禮物置備齊全,父親即刻就光火了……在場的人紛紛溜走,玉兒嚇得躲入自己房內。

在這個親情疏漠的家裏,玉兒唯一能獲得慰籍的地方是祖母的懷抱。祖母一年四季在三個兒子家輪流住。父親是長子,創業之初,資金微博,他想帶著兩個弟弟一起幹,把資金合在一處做生意,但弟弟們不肯,害怕精明強幹的大哥吞並了他們的錢財。後來大哥發跡了,他們看著又眼熱。

父親極為孝順,所以老太太過來住的時候多些。祖母一來,玉兒就跑到祖母的房裏去睡了。老太太酷愛幹淨,頭發梳得溜光齊整,褲褂內衣全是自己親手漿洗。宅子裏上上下下都盼著她來,一則她識大體,善於處理家中各類矛盾瑣碎。二則有祖母在,父親的脾氣就收斂了。

祖母不識字,卻頗通繪畫。翠竹掩映的庭院裏栽種了眾多花草果木,有高傲貴氣的茶花,嬌滴豔靚的雞冠花,繡團簇錦的菊花,還有桃樹、石榴樹、枇杷樹,種植最多的當屬桂花樹。央求祖母給她畫各類花朵,是玉兒撒嬌的方式之一。祖母善繪桃花,玉兒偏愛的欲是片瓣小巧的桂花。桂花樹的葉子寬大厚重,墨綠油亮似塗了蠟一般。金黃色的小花朵藏躲在綠葉叢中,令人很難相信,那不起眼的柔嫩的四瓣小片兒所發出的陣陣幽香,會飄逸縈繞整座庭院。

采集桂花是件蠻有意思的事情。桂花是不宜用手采摘的,在桂花樹下,鋪上幾塊大白布,用一根長竹竿輕輕地敲打枝椏,黃燦燦的小花朵便像雨點一般洋洋灑灑地繽紛飄落。采集起來的鮮桂花不能用水清洗,傭人們挑除雜質後,放入陶瓷罐中,用糖醃上。醃製好的桂花調成餡,可做桂花糖、桂花蛋糕、桂花糯米團子等甜食。

最誘人的是桂花蛋糕:用兩根長筷子將幾個雞蛋的蛋清不停地用力攪打,一邊打一邊加糖,直至蛋清變得像豆腐塊似的嫩白起泡。這是力氣活兒,一定要挑選強壯的男傭人來做。然後在蛋清裏加入麵粉,調成雞蛋糊狀。將豬油均勻地塗抹在籠屜的蒸布上,擺上一層紅綠果脯,再鋪上薄薄的一層桂花餡,倒入雞蛋麵糊,上鍋蒸熟。剛出鍋的桂花蛋糕,升騰著熱氣,一刀切下去,顫悠悠的鬆軟,香味兒撲鼻,引得圍觀的人直咽口水。

廚房裏,還有一樣東西,是玉兒感興趣的,那就是燕窩。燕子築巢時,燕窩裏殘留著許多極其細碎微小的羽毛,食用前必須將之清洗挑除,家裏每年都專門請眼睛尖手指靈的女孩兒來做這個活計。

念完私塾,玉兒去杭州讀初中。原本很喜歡讀書的她,大概是因為發育青春期的緣故,時常心緒煩亂。她原以為對那個家,除了祖母,不會有任何留戀,但事實並非如此。令她奇怪的是,她想念的竟是一些瑣碎的小事,是之前不曾在意的細節:看到屋簷下滴答的水珠,她會記起天井裏那些方形的水泥砌成的大水缸;坐在廊下讀書,腦子裏會冒出後院池塘邊叫不上名字的小樹叢,樹葉片尖尖長長的,厚實潤澤,摘回來揉碎了,放水裏泡,用泡出來的汁洗發,光滑柔軟,是肥皂無法比擬的;街上小販的叫賣聲,會讓她想到家中灶台上剛燉出來的燕窩......既然沒心思讀書,就回家吧。讀了一年初中,玉兒綴學了。

玉兒綴學了兩年,這兩年間,家裏發生了巨大的變故。玉兒失去了親愛的祖母,她是在三叔家裏,在睡夢中走的。那天早上,三叔沒看見祖母起床,以為老太太想多睡會兒,便沒介意。快中午的時候,傭人進去打掃房間,才發現出事了。祖母去世後的許多年裏,玉兒都固執地堅信自己的設想:倘若那天祖母是睡在父親的老宅裏,一定會沒事兒的,玉兒會守在她身邊,會照顧好她的。祖母去世後的許多年裏,玉兒一直做著同樣的夢,夢裏,她依偎在祖母懷中。夢醒,淚濕枕邊。

土改、公私合營開始了。父親錯誤地估計了形勢,他以為把店鋪、船隊、土地、房屋、槍支全部交上去,就可以保全自己。他對家人說:沒關係,我就是什麽都不做,你們也一輩子有吃有喝。但當他看到一些認識的朋友,被叫去參加“學習班”洗腦筋,然後一個接著一個地“失蹤”了,他知道再呆下去,或許下一個就是自己。

父親在鎮上的酒樓訂了一桌飯菜,把三個未成年的孩子找了來。玉兒十四歲,妹妹十三歲,小弟十一歲。父親的話很少,隻是簡單地叮囑他們認真學習,照顧好自己。孩子們心裏清楚,吃過這頓飯,父親就要亡命天涯了。

席間,父親叫人拿來三隻箱子,說是在上海專門訂製的,每人一隻。箱子是桔紅色優質牛皮,大約兩尺長,一尺寬,四個角包著結實的銅片。內襯是上等的細亞麻布,乳白的底色,淺藍的條紋,做工十分精致。玉兒望著父親,心中第一次生出了一股憐憫:這麽驕傲的一個人,如今隻能送給還不能自立的孩子們三隻空箱子,不能也不敢給他們更多。他心裏該是怎樣的滋味?這種突然湧起的溫柔情愫,把她和父親之間的距離陡然拉近了。

那隻桔紅色的皮箱,玉兒一直帶在身邊,非常小心地使用著。經曆了幾十年的風雨,箱子的表麵雖然早已黯然褪色,仍無任何破裂斑損。

1952年的秋天來了,玉兒離開了老宅。又是桂花飄香的季節,金黃色的落英散滿地麵。

清風吹過,細碎的花片隨之盤旋低回,幽然淒美,在記憶深處飄零成揮灑不去的鄉愁。

十四歲的少女,帶著簡單的行囊,提著那隻桔紅色的小皮箱,踏上漂泊的人生之旅。

(後記:1965年夏,在醫學院執教的母親收到了外公的一封信,信是從一所勞改農場寄來的。外公整日都在水稻田裏插秧,稻田裏的水太涼,想買一雙水靴,但沒有錢。母親馬上把錢寄了過去。寫信封的時候,母親為了名字後麵的稱呼,糾結不已,“同誌”是斷斷不能用的,什麽都不寫吧,也似乎不妥。最後,她寫上了“先生”兩個字。

不久收到外公的回信,信的內容歸納起來有三點:一是買水靴隻需幾元,以後不要多寄錢,你自己也不寬裕。二是你的來信被監管貼在牆報上做典型宣傳了。三是信封上不要稱呼“先生”。外公的這封回信很短,但多少年過去了,信裏的內容,母親仍清晰地記得。

1966年,由於長期在水稻田裏勞作,外公患上了嚴重的疾病,三舅舅為他辦理了保外就醫。不久,外公病逝於寧波。)

初中畢業時的玉兒

 

媽媽種的蟹爪蘭,謝謝朋友們的厚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