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青年教師的一九八九
文章來源: 柳溪郎2019-06-03 07:52:47

  現代著名曆史學家錢穆曾經說過“忘記曆史的民族,是沒有希望的民族,忽視曆史的社會是沒有前途的社會”。三十年前的1989年,發生在中國的那些可歌可泣又悲壯的事,由於當局的刻意掩蓋,企圖達到讓人們淡忘的目的。曆史畢竟是曆史,曆史真相隻有一個,人們可以一時淡忘,但在整個的曆史長河中,曆史真相沉澱下來了,最後終將重建天日。

  1989年,作為一個剛剛從學校走上社會的毛頭小夥子,本人親身經曆了這次繼“五四”運動和“一二九”運動之後的又一轟轟烈烈的學生運動。它驚天地,泣鬼神。三十年過去了,它在我的腦海裏不僅揮之不去,而且還更加清晰和深刻。

 1989年春節晚會上,宋祖英的一曲《好日子》雖然令人神往,但由於有“五四”60周年、建國40周年等大的誌慶,這一年就注定是一個不平凡之年。人們剛剛經過了由於魯莽闖物價改革關,而導致的搶購潮,對手上那幾個屈指可數的工資可是與愛又恨。愛它,是由於畢竟需要硬通幣去買生活必需品;恨它,就是太少,得趕緊花出去,否則又會貶值。經濟基礎的不穩,注定會造成社會的動蕩,這符合我們接受的曆史唯物主義教育。這些幹柴,隻需要有火星,就可以成燎原之勢。4月15日,前任總書記胡耀邦的不幸突然逝世,就成了這樣一顆小火星。

  胡耀邦是一個開明的受人民愛戴的領袖,但1987年由於他的開明態度,在保守的元老們的施壓,他不得不辭去總書記的職務。按照今天的說法,他是被辭職,這點老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當局為了安撫民心,在發布的訃告中還是給了他中肯的評價,但這並不能平息老百姓的不滿。就像1976年“四五”運動一樣,人們借著悼念的機會,提出了懲治腐敗,特別是懲治官倒,推進政治體製改革的要求。這個活動,學生是主力軍,首都的高校還開展了遊行、靜坐甚至罷課活動。4月22日,當局為胡耀邦組織了一場規模較大的,與他的黯然下台形成鮮明對比的追悼會。這當然是為了安撫全國人民和學生。但4月26日《人民日報》發表了《必須旗幟鮮明地反對動亂》的社論,將學生的這些遊行、示威活動,定性為動亂。重新點燃了學生們的怒火,於是在稍趨平靜的校園裏,為了洗刷“動亂“的帽子,學生又重新上街遊行、示威。並且得到了全國高校的積極響應,似乎不組織一次遊行,就不是大學,大學生不遊行,就不愛國。在這種氛圍下,我所在的三線城市的一所高校,學生也上街遊行了。遊行按規定,要向當地公安部門申請。估計申請也得不到批準,於是學生就自發地在沒有報批的情況下遊行了。老師也想參加,於是我們青年教師就借口維持秩序,參加了學生的遊行。一路上,學生喊著“打到官倒”等口號,得到沿途市民的積極響應。當然,明的有警察維持秩序,暗的也有國安的人員跟著,甚至拍照(隻是遊行我們當時根本不知道,事後秋後算賬拿出這些相片時,我們才大驚失色)。

  小城市畢竟是小城市,參加了一次遊行,學生的愛國情緒得到了滿足,然後他們也就能返回教室去上課了。當然,課後的熱點議題還是北京,還是天安門。5月13日,北京的學生發起了絕食的抗議。以前,絕食是解放前與反動派做鬥爭時才采用的武器,現在用到了與人民政府的抗爭中。這極大地感染和鼓舞了全國大學生,於是我校的大學生再次舉行了遊行。遊行同第一次大致相同。隻是這次遊行後,學生的心再也難平靜下來,他們時刻關注著北京,關注著天安門的絕食活動,

  後來,報紙和電視台對學生的報道不僅量多了,也逐漸地由負麵變成了正麵。學生們也更踴躍了。有激進的學生開始了臥軌。隨著北京“外高聯”的成立,一些學生也像當年的紅衛兵一樣串聯到北京。上火車時,乘務員聽說學生是去北京的,不僅乘車免費,還專門騰出了一節車廂專供學生。當然我們一個令人尊敬的副校長聽說有學生要上北京時,還是專程去火車站,語重心長地勸阻,把他們接了回來。

  5月20日,國務院發布戒嚴令時,大多數人也不把它當回事,最多隻是想那是用來維持秩序的。多年的教育,人們認同了解放軍是人民子弟兵,是最可愛的人,絕不會將槍口對準人民,特別是愛國學生的。所以大多數人,當然不清楚中央高層的激烈鬥爭,除了積極關心的熱情不減外,實際參與的熱情也降低了一些。

  6月4日是一個周日。這個周日我把它當成了千萬個平常的周日過,但它卻是一個極不平常的星期天。這天,我去法院的朋友那裏玩,傍晚朋友用吉普送我到學校。到達校門口時,大量的學生聚集在那裏。當吉普車停下來時,有學生就想將車掀翻。我急忙下車,有學生認識我,告訴我天安門向學生開槍了,死了不少學生。我真的不相信這消息,十幾年的教育使我絕對不相信這消息。但回到校園,每個人都告訴我同樣的消息,不由得我不信了。但我想怎麽會這樣呢?

  以後的事情,“六四”就定性為平定反革命“暴亂”,電視台播出的軍車被燒和解放軍被打死和燒死的畫麵,至於學生雖有死傷,但都成了該死的“暴徒”。上學時老師教育我們,無產階級專政不在於專政,而且主要不是專政,至此我對無產階級專政的認識回到了它本身的含義。此後那些冗長的政治學習,對於黨來說是簡單地重複著它以往的鬥爭經驗,對於我來說可以說是一次“洗禮”。原來那些同情學生、同情趙紫陽的同事,一開口就說“你看看趙紫陽那副嘴臉”,我真感覺變臉比翻書還快。更有甚者,有人拿出了我參加了三次遊行的照片,讓我好好反省在動亂中的表現,並以書麵的形式呈交給學校。盡管我一再聲稱是為了維持秩序,但顯然已在組織那裏留有案底了。我的另一個年輕同事還受了留黨察看兩年的紀律處分,他因此而辭職下海了,我也因此報考研究生離開了這座學校,好心的同事將我所有的檔案都扣下了,隻有一個報考的學生檔案伴隨我,以致我研究生畢業到新的單位給我定工資時,還把我當成了應屆畢業生。

  三十年過去了,天安門廣場的血跡已經被當局擦拭得一幹二淨,人們也在逐漸過上富裕的物質生活,但這些學生在人民的心目中是永遠也不可能擦拭掉的,他們已經在我們麵前樹立起了一座豐碑。我們不能因為當年的學運領袖今天的表現來詆毀這些英勇的青年。今天中國呈現的問題,就是由於一九八九年曆史在這裏轉了一個大灣之故。

  盡管當局對“六四”的稱呼一再變化,由“暴亂”變成了“風波”,但無論怎樣,曆史不是任人打扮的婢女,不是由強者寫的,它是人民群眾用董狐筆來寫的。曆史是一麵照妖鏡,在它麵前,一切牛鬼蛇神都將原形畢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