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時我把領袖變成了灶王爺
文章來源: 明月天天有2019-05-15 05:59:30

輝的父母都在南京電影製片廠工作。文革一開始,他們便雙雙被請進牛棚關了起來。輝隻好帶著妹妹跑到北京來投靠叔叔。我家跟輝的叔叔家一牆之隔,兩個陽台之間隻隔著一道編成菱形的竹籬笆,加上輝跟我一樣喜歡養鴿子養雞,倆人一拍即合就成了朋友。

我喜歡輝的一口南京腔的北京話,更喜歡聽他講南京梧桐遮陰的大街,城牆,總統府,中山陵…輝比我大三四歲,見多識廣,看了很多有趣的書。有時我們倆就在他叔叔家或我家席地而坐,輝便添枝加葉地給我講《七俠五義》,《何典》裏不怕鬼的故事。講到恐怖的地方,他便壓低了聲音,然後忽然一把抓了我。

輝有本說評書版的《武鬆》。本來他父親計劃想拍成電影,因為文革,自然就成為了不可能。有段時間,我倆就天天裝成說書的,拿腔拿調地輪流念那本書,覺得外麵那世界裏依然有蔡京童貫們在迷惑偉大的元首,想把國家引向宋朝。不過宋朝也沒啥不好麽!人人都能飛簷走壁,個個腰裏挎著樸刀。

輝特別關注南京的消息。他常常讓我領著他,去附近的幾所大學等著人家散了傳單去撿。如果遇見了南京來京的紅衛兵,他也會上前詢問那邊的消息。盡管輝天天過得挺開心,現在想來,他心裏是很沉重的。

輝玩鴿子鬥雞都是把好手。他養的那些鴿子放飛時,尾巴上拴著鴿哨,在天上繞來繞去地飛著,能發出很響的聲音。有時他的鴿子還能從別處把人家的鴿子給誘拐回來。每次出了這種事,他就等鴿子們一進籠子便關了籠門,然後,然後我們那天就有肉吃了。

我們不敢在家裏吃鴿子。每次都是輝先用盆水把鴿子在他叔叔家的陽台上嗆死,煺了毛,然後把屍體用張報紙裹好隔著籬笆遞給我。我再悄悄地揣在懷裏,若無其事地下樓…這樣誰也找不著輝的麻煩。

下了樓我們就往圖書館後邊跑。那是一個很僻靜的地方,很少有人光顧。我們找來破紙,樹枝,再從兜裏掏出一把從家裏帶來的傳單,然後點火烤鴿子吃。那時候也真邪了,吃著那缺鹽少味的半生鴿子肉,覺得比啥山珍都好吃。

一天外邊下起小雨,倆人實在無處可去。書也念完了,牌也打夠了,就呆呆地坐在我家飯桌前,聽著外邊殺聲震天的高音喇叭哇哇叫,百無聊賴地拿起筆,開始在看過的報紙上亂塗亂畫起來。

我早忘了倆人那天畫得是什麽了。然後,輝把自己手裏塗花了的報紙一翻。我倆當時就被嚇傻了。另一麵上的偉大領袖的肖像,已經被從反麵透過去的墨水汙塗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麵目猙獰!

我倆張大了嘴傻愣著,輝更是一臉無法形容的恐怖。我們就那麽呆若木雞地四目相對著僵在了那兒。

我吾足無措,不知該怎麽處理這張報紙。把它撕碎?把它衝下馬桶?把它帶出去找個地方扔掉?怎麽弄都得坐實了標準的反革命行為啊!

我站了起來。輝也緊張地隨著我站了起來。似乎隻要倆人能離開那張桌子,就遠離了麻煩。他渾身肌肉繃緊,似乎怕我跑出去報告。

我從廚房取了盒火柴,劃了幾下才點著。然後我倆想都沒想就在桌子上把那張報紙給點著了。報紙燒到一半,倆人忽然發現下麵的桌麵是木頭的,又氣急敗壞地急忙拎起已經燒了一半的報紙往廁所跑。那張報紙就在我們跑到廁所前化成了一團灰燼。

正是:

太陽點起燎原火,全國燒得賁熱烈;
俺學榜樣劃根火,領袖變了灶王爺!

“上了天就好了。上了天就跟地富反壞右們坐一排了。”一個在國內當過紅衛兵,出國後搖身一變成了牧師的,很多年後這麽說。

我愛元首,可是我更愛我的朋友。元首可望不可及,而朋友能天天陪我開心。我毀掉了罪證,選擇了友情。

第二天,輝送給我一塊石頭,說是隻有南京雨花台才特有。那石頭上的斑斑點點竟如血一般鮮紅。

從此我倆烤了鴿子,輝總是給我多的那一半。

那張可憐的桌子,在我挨夠了罵之後,也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輝給我的那塊石頭,早就下落不明了。

輝如今應該有五十出頭了。

...

原作於 2007-6-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