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的最後時光
文章來源: wuliwa2019-10-08 09:32:56

有一次我開著車,Alpha坐在副駕駛,他在我身邊通常都會說那麽幾件同樣的事。

一件是他小時候貪玩的事。他說他們一下課就去沙灘玩耍,那裏有人跳舞有人踢球有音樂還有做生意的人來來往往賣飲料。他說這樣能一直玩到很晚很晚,直到夜色深深,家裏的門早就上鎖了,他隻能翻圍牆。第二天早上他母親一定會頭疼,疼得無法起床,如果是周末他便不得不去替他母親工作。她經營一家窗簾店,他要去那裏開門接待大小客戶。他說他很討厭那份工作,他不喜歡和人交易。去年我送給他一套巴配球衣,他很喜歡,自己看了半天,又穿上給我看,說是質量不錯哦,想拿去網上賣錢。我說他真是businessman! 

一件是他有巴配的資質,可惜家裏不支持他踢球,不然巴黎城中萬人膜拜的足球偶像就是他了。等他有了孩子一定要好好培養他踢足球,一將來巴黎城中萬人膜拜的足球偶像就是他兒子。

還有一件事是他小時候認識的一個叔叔,居無定所,進過監獄,但他母親依然放心讓這個叔叔照顧他,他猜想此人應該品行不差,後來生病死了,他從他母親那裏得到這個消息後哭了。即使他爺爺過世他也不曾落淚,年紀大了都是要死的,這是自然,沒有什麽可傷心的,完成了一輩子的操勞在年邁時離世是應該慶祝高興的事。但那個叔叔去世時太年輕,他不免傷心。

Alpha的臥室並不小,大約有20平米,家具很少,更顯得大。他的床上總是亂七八糟堆著被子枕頭,也不知道他洗不洗的。窗戶的百葉簾壞了,夏天四點就天亮,10點也不天黑,實在是很影響睡眠。我送給他一塊厚布擋在窗戶上,他就一整天掛著那塊布 屋子裏總是幽暗的。那塊棉麻布很漂亮,深棕色,上麵有女人孩子和動物的圖案。是一個布料廠的退休老人送給我的。

今年四月有一天他很高興的告訴我房東給他把窗戶修好了。我問他要那塊布,他說在他櫃子裏。

自從他生病後我去他家給他取衣物,打開櫃子看到那塊布,疊起來了。比他的冬裝還厚,櫃子最下麵居然亂七八糟一堆鞋子,倒也不臭。

最後一次和他交流是上周五,十月4號。他示意我坐,用他僅能活動的一隻手握住我的手。躺在病床上艱難的呼吸,我喂他喝水的時候他鬆開我的手取下氧氣罩子,喝一口又伸手握住我。他不能說話了,隻能偶爾用力捏我的手,我想他是在對我說什麽。也許是在說,你看我的情況真是很糟糕。也許是在說,你好呀。也許是在說你快幫我想辦法不要那麽痛苦吧。

我不知道他想說什麽,我隻能兩隻手緊緊的握著他。希望能把我所有的力量都傳遞給他,幫他一起對抗病痛。

有時候他疼到不安,用手不停摩擦腹部右側,我幫他撫摸,依然是沒有用的,他還是疼。疼得要哭。我抱住他,用頭靠著他的頭,他依靠在我身上,像一個孩子,他那麽瘦了,我抱著他的肩膀,身上隻剩下皮包骨頭,不再是以前那個我認識的陽光男孩。安靜下來的時候他會用手摸我的臉,疲憊的微笑。

他還問我他的手機在哪裏。我告訴他在我那裏。我替他收著,等他回家想起來密碼還能用,要是想不起來了給他買一個新的。他點頭。我還說聖誕節來我家過聖誕節。他攤開手指著自己歎息的搖頭。

我說可以的。別灰心。他又點頭。

過一會兒他哭鬧著喊餓。我給他吃香蕉,他努力吃了一口就不要了。但還是摸著肚子指著時鍾鬧餓,我又給他拿一塊蛋糕,他吃了一口絕望的搖頭。我找護士要食物,護士說他這幾天一直鬧,從來就不好好吃飯。

我想他不是餓了。他隻是疼得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我要走的時候他要吃香蕉,又吃了兩口,他搖頭。香蕉沾在我的衣服上,他用手給我清理,我說沒事的。

我走的時候回頭看到他臉上隻有兩隻大大的眼睛。

沒想到那是我最後一次看到那雙眼睛。

那以後Alpha進入昏迷狀態,直到去世。

從八月27號腦血栓導致中風,右邊癱瘓失去語言能力,9月17號截右腿,24號診斷出血癌,到十月6號去世,全程隻有一個多月。一個年輕的生命從鼎盛隕落。

這段時間我夢見過他兩次。一次在他發病前幾天,他說他沒啥事,隻是想我了。一次在他化療第一天,入重症的前一天,他什麽也沒說,容光煥發,穿一件我從未見過的套頭米色衛衣,是健康時的模樣。

天空依舊燦爛,陽光依舊溫暖,四季輪回不變,人們依舊為生活奔波,好像這個世界從未有這麽一個孩子來過。

路上行人無數,我在人群裏尋找那個背書包戴棒球帽的孩子,手插在大衣口袋裏,走路的時候肩膀一聳,把滑落的書包再提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