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姨 “霧裏看花” 的婚姻--揚州鄉下逃來的文芳姐 (6)
文章來源: 小溪姐姐2019-11-12 19:30:38

後院的桔子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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揚州鄉下逃來的文芳姐 4 揚州鄉下逃來的文芳姐 5

小氣精明的小姨父利用出差機會,趕在和小姨新婚後同來省親前,先來鎮江一次,其實是來向我媽借錢的。他在我家時,趁著外婆,我姐不在場的一個機會(文芳姐帶我下鄉了),對我媽說,他剛結了婚,手頭緊,家裏老母生病,等著錢急用。我媽聽完也沒有多問,就如數拿了錢‘借’給他,當然後來也再沒‘還’這一說了。

其實小姨結婚就租了個學生家的三層閣樓,幾件家具都是小姨自己花了總數不過幾十元人民幣買的二手貨(解放初期的行情)。小姨婚是新式革命化,領了結婚證,沒有婚禮婚宴,也沒請家裏親人,隻不過在同事朋友間發了些喜糖,通知一下就完事了。那時像我小姨這樣的城市知識新女性,不少都是自己工作掙工資,自尊自立,結婚就是領證後,把兩人的鋪蓋卷搬到一起,大都不會向男方要聘禮啥的。倒是現在國內的不少女孩子活回了頭,結婚前向男方要房,要車,要錢,好像在賣自己這個人似的  :-)。

多年後,我媽和我聊家常時說起,當年她其實知道小姨父是瞞著小姨來借錢,他家裏也並無要用錢的急事。雖然小姨結婚前,我媽還有幾個舅舅都已盡力資助了他們小妹的婚姻大事,但是小姨父卻指望著小姨結婚應該有更豐厚陪嫁的。。。

雖說小姨父自己結婚,不用說男方聘禮(我小姨壓根兒,想都沒想過,更不要說提過),連買喜糖的錢都沒掏過一分,也算是鐵公雞,玻璃仙鶴,大瓷貓,一 毛不拔夠小氣了。可剛解放那會兒,上海滿大街商鋪都是外公寫的店招牌字兒,所以也難怪小姨父看見了,會想著這位,雖未曽謀麵,亦已過世的老丈人,怎麽說也是個民國名士,家底應該不薄吧?他嫌小姨嫁妝不夠,就找個理由再向她娘家“借”點唄。有錢可以不花,疊疊藏兜裏也好啊 :-)

據說小姨是經組織介紹認識小姨夫的,外婆和我媽雖有異議,也再三提醒小姨慎重考慮人生大事的方方麵麵。小姨還是不管不顧什麽家庭背景,文化差異等等。。。就熱情無比,簡簡單單把自己給嫁了。不過現在感覺小姨擇偶還是受當時政治風氣影響,或許把熱情當愛情了吧?

現在想起來,各個時代中的年輕女子擇偶條件都難免具有有濃鬱曆史色彩的。當初小姨的婚嫁大概也是解放初期,清純女學生對進城後的革命老幹部和軍人,有著“美女愛英雄”的浪漫情結吧?記得文革中,這一現象再現,那個後來插隊和我一家,省名校中才貌雙全的麗姐在軍宣隊進駐學校後不久,就和從小青梅竹馬的鄰居大學生小哥(當時的臭知識分子)一刀兩斷,加入對校軍宣隊裏那個能歌善舞,軍裝上有四個口袋的英俊小排長的追求隊伍。而當上級察到小排長被校園裏眾多女學生們青睞,暗戀的情況,就很快把他調離學校,回到部隊。可不幸而又萬幸地是,小排長不久又因胃潰瘍,在中山陵附近的一所軍醫院裏住院療養。結果被名校初高中的女生們得知消息後,每天三五成群的花季少女帶著,用自己嘴邊剩下來的零食錢買來的水果,糕點去慰問探視小排長,軍民魚水情的歡聲笑語響徹病室。最終是小排長太招蜂引蝶,被人上報反映,一出了醫院就被轉業回了老家,女學生們也紛紛下鄉插隊當知青,這段青春美好少男少女間互相吸引,不挑明的熱烈情愫就此無疾而終,畫上了句號。倒是在知青屋裏,看過麗姐兒寫的朦朧愛情詩,還有胖文兒躲著藏著寫給小排長的‘革命書信’ :-) 。。所以從我父母那輩的兩情相悅,誌同道合到我們這代,至以後。。未婚女青年們找對象的首選從祖國英雄,最可愛的人,出身紅五類,黨員,大學生,研究生。。到有房有車大款那也是 ‘與時俱進吧’?

小姨夫比小姨大個兩三歲。他是我外公的兒女和他(她)們的配偶中,唯一的共產黨員 (當年我不是也曽‘別有用心’地,總把小姨夫這位家族中獨一無二的共產黨員填在社會關係表裏,最醒目的第一欄嗎?) 。然而小姨夫這個黨員比較奇葩,不是戰場上槍林彈雨裏火線入黨的,也不是奮發圖強,建設社會主義中爭取來的。他的革命仕途可以說全憑好運氣。

小姨夫的父母是揚州市貧民,小姨夫在家是獨子(他還有一妹),從小就被父母嬌慣,家裏有好吃的都是先盡著他吃。解放前幾年,小姨夫私塾高小畢業後,家裏供不起他繼續讀中學,而要他出去作事,又眼高手低,體力活那是絕不會去幹的,所以小姨夫就在家裏當個遊手好閑的社會青年。他唯一的妹妹,卻是嘴一張,手一張,精明能幹,通曉人情世故,小小年紀就作裁縫,家裏生計大部分都是靠這個妹妹給人作衣服賺來的錢開銷。妹妹為了幫襯家裏,早早就嫁了人。她丈夫除了個早年離家,沒有音訊的哥哥,家裏無人,妹夫就隨著妹妹住在娘家,幫助掙錢贍養嶽父母和大舅子。後來不知為啥,這個勤快聰明的妹夫卻糊裏糊塗被國民黨發展成三青團骨幹。快要解放沒幾個月前,有一天,他妹夫那位失蹤很久的哥哥(當時已經是解放軍裏的高官)回到了揚州,找弟弟就找到了小姨夫家,小姨夫的妹夫正好出城辦事不在家。妹夫的哥哥,本來是來帶他的弟弟去參加革命,弟弟不在家,就帶了他弟媳的哥哥,小姨夫走了。通過這位早期參加革命,職位很高的姻親介紹,小姨夫參了軍,因為有高小文化,字也寫得不錯,就當了個文書,還入了黨,沒打過一仗,就跟著南下大軍,進了大上海。小姨夫進上海後沒多久,就轉業,分配到上海XX局得了個科長待遇。小姨夫的妹夫錯過他哥哥回家的機會,解放後鎮壓反革命,被檢舉是三青團骨幹,被抓去坐了幾十年的大牢。小姨夫的妹妹倒是很講情義,又能吃苦,一人把孩子們拉扯長大,一直等她丈夫刑滿釋放,家人團聚,總算過上了好日子。小姨夫家妹妹的三個兒子和我姐倆差不多年紀,雖然出身不好,因有高幹大伯幫忙,也都逃過了下鄉當知青的命運,早早工作成家了,也是不幸中的大幸。小姨夫的妹妹和我家一直有來往,外婆我媽文芳姐還有我姐倆都很喜歡她。尤其在鎮江時,文芳姐和這位叫梅花的小姨夫妹妹年紀差不多,脆呱呱的揚州話韶(講)起來就不停。

文芳姐跟著我家因為全國高校院係調整,從鎮江搬到了南京。文芳姐的大弟也把皮匠攤搬到離我家新住處不遠的街口。那時剛剛開始戶籍製,所以文芳姐的南京戶口作為我媽的幹親在我家的戶籍簿上很多年。反右後,文芳姐在鄉下供銷社賣貨的丈夫升到公社當了幹部,就覺得自己妻子在城裏‘幫人家’很沒麵子,就到我媽的工作單位找到我媽說,如我媽不叫文芳姐離開我家,就要貼我媽的大字報。我上小學了,文芳姐不得不離開我家後,經熟人介紹去一位大學總務科科長家帶了一年孩子。孩子上了托兒所,大學食堂正需要人手,總務科長很看重文芳姐的善良,聰明,勤奮。文芳姐有戶口,也有文化(會簡單加減,識字程度約小學3,4年級),所以一介紹,文芳姐就被錄用為大學裏的正式職工,後來領導信任文芳姐,還給她分了家屬宿舍大院門口很大的兩間房子,文芳姐隻要晚上11:30關宿舍大門,早上5:00開門,還多掙一份早晚當門房的補貼。文芳姐在南京這蠻有名氣的大學食堂裏一直勤勤懇懇工作到退休(大學退休工資比企業可高多了)。文芳姐到大學工作不久,文芳姐的丈夫看到自己當年看不起的文盲妻子,有了文化,成了南京的工人階級,工資也比他高了不少,由驚奇,羨慕,再到敬佩,最後到愛,終於從心裏承認他過去沒有善待文芳姐的錯誤,誠懇請求文芳姐的原諒。 文芳姐本是大度人,也就大人不見小人怪,兩人重歸於好。六七十年代裏,文芳姐在南京鼓樓醫院先後生下兩個帥氣,聰明的男孩。文芳姐見多識廣,很會教育小孩,她的兩個兒子在大專院校家屬院長大,從小學習品德兼優,長大都受到高等教育,有很好的職業,是社會家庭成功人士,對文芳姐也很孝順。文芳姐和她丈夫分居不少年,她丈夫是公社幹部,卻是農村戶口,一年進城幾趟,看望妻子孩子。他倒是浪子回頭金不換,後來對家庭孩子一直很負責,人也勤快,懂得幫文姐分擔家務。他退休後才到南京和文芳姐,兒孫們幸福團聚。

文芳姐至離開我家後,幾十年裏就像走娘家一樣,隻要有空常會來我家探望。即使文革中,她還戴著個南京大專院校工人赤衛隊的紅袖章,昂然走進我家貼著打倒我爸大標語的院門。我姐倆下鄉時,父母都關在牛棚裏,是文芳姐下了班趕來看我們,幫著我們一起縫帶下鄉的被子。

因著外婆對小姨夫的看法,文芳姐對小姨的生活也是一直不放心。她要是來我家,總要找機會向我問問小姨家的情況。我也就我所知,把我從小到大,多次去上海,在小姨家看到的情景一五一十地講給文芳姐聽。

要說小姨夫還真是個一輩子享福的人,雖然體力疏懶,文化不高,解放後,他輕輕鬆鬆就當上了個革命幹部,還娶了個受過高等教育,上班掙錢的賢惠小姨。小姨夫沒上兩年班,就得了個富貴病,長期吃勞保在家養病,所以反右,文革各種運動與他無關,也沒受過任何衝擊。倒是文革後,還被落實政策,按照他的幹部級別分了兩室一廳的新公房,總算讓小姨一家結束了二十多年三層閣樓的蝸居,第一次享受到小姨夫這‘當家人’的福。

解放後,小姨夫月薪90多元(後來病假工資也有個近70元)。小姨是中學老師,工資也有70多元,當年在上海過日子,他們夫婦兩人的工資加在一起,日子也應該過得寬裕的。小姨夫每個月也最多給他的老爹寄個十元,二十元的(他的妹妹把他老爹照顧得也很好)也不知為什麽小姨和小姨夫結了婚,就一直過著好像緊巴巴的日子。所以文革前我媽還有舅舅們都時不時地要資助小姨家。後來也發現不管什麽時代,和怎樣的大家庭裏,總有習慣性的授者和收者,也就沒啥好奇怪的了。

不過小姨夫對自己可從不小氣,家中夥食每天是一定有一個好菜,比如冰糖燉蹄膀,砂鍋獅子頭,或五香牛肉啥的,可是也不知什麽時候起的規矩(現在想想,應該是從小姨夫揚州老家延續過來的老習慣),小姨和孩子們對這個好菜都不動筷的,先要盡小姨夫吃足了後,如留下點湯水殘羹的,她們才吃剩下的。當然小姨是有本事買一角錢一斤的小帶魚,燒燒滿滿一大碗糖醋帶魚,小表妹們吃得開心,蛋白質也有了。不過那些年月裏,小姨夫在家管錢管賬,每天都要給買菜的母女幾個記賬,如菜賬和現金略有個差池,他就不得了的,要大吼大叫,吵相罵了。

小姨夫從小嬌生慣養,加上大男子主義,家裏是十指不沾陽春水,油瓶倒了也不扶。他每天在家養病很無聊,看看報紙,聽聽廣播,就等著小姨從學校回來燒飯炒菜給他吃,他除了罵小孩,好像其它都不作,女兒們見了他就像老鼠見了貓。而小表妹們有這樣一個白相寧(滬語,遊手好閑)的阿爸,小小年紀就懂得幫小姨分擔家務。一放學到家,就淘米,洗菜,切菜,作準備工作,飯後,姐妹輪流洗碗,幫助她們媽媽作完家務,再圍桌作功課。

小姨的婚姻應該是被外婆說中了,我媽和家裏的親戚都覺得小姨在她的婚姻中很苦,一直受小姨夫的氣。在小姨和小姨夫共同生活的歲月裏,她和孩子們好像時刻處於緊張狀態,擔心小姨夫不要因為什麽事突然就不開心發脾氣,導致他身體發毛病了等等。後來二表妹出嫁後,曽對我說,結婚後搬離了娘家,不用再聽她阿爸每天的罵聲,真是感覺生活原來可以如此自在美好。小姨家的三個表妹們應該是更多遺轉了小姨優秀基因。她們長大後,個個都很有出息,為人熱情開朗,家庭幸福,事業有成,她們的孩子也都培養得很好。

然而當小姨夫六十幾歲,先行而去,小姨卻是悲痛欲絕,每日以淚洗麵。我媽接小姨到南京來小住散心,小姨剛進門見了我媽又悲從中來,想起了小姨夫,正欲抱住我媽嚎啕大哭,卻被我媽大聲喝止道“小妹妹,你是上輩子欠他的?這輩子低聲下氣伺候他還不夠嗎?他債收齊了,先走幾年,也算有良心,讓你過幾年好日子”。我和小姨家的阿三頭在旁邊聽得一清二楚,都被一向溫文而雅我媽的一席詞令驚呆了。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我媽在小姨麵前表達自己對小姨夫的不滿。雖說小姨當時止住了哭聲,卻在小姨夫去世後不久,得了憂鬱症,慢慢竟然發展成老年癡呆,嘴裏總是嘮叨著她要請照顧外婆的文芳姐來家照顧她。

我出國後沒幾年,小姨剛剛享受到孝敬女兒們的福氣,竟然摔了一跤後,就早早追著小姨夫去了,令我媽這個最疼愛小姨的大姐多年心痛不已,和來探望我媽的文芳姐唏噓感歎。我相信我媽,舅舅們,文芳姐,當然也少不了我自己(從小喜歡啥事體都要軋一腳)怎麽思考也不會明白,受過高等教育的小姨為什麽要把自己低到塵埃裏,對在家驕橫跋扈,自私自利的小姨夫如此遷就?是不是小姨因著得到了小姨夫給她人生最好的禮物,仨個好女兒後,一切都可以容忍了?不是說人生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血脈傳承,世代繁衍嗎?看別人家的婚姻和感情都是霧裏看花,說不清楚,想不明白,還是就此打住吧。。。

在我家搬到南京的前一年,也就是文芳姐帶我下鄉過中秋,小姨新婚後,國慶期間帶小姨夫回鎮江省親的同一年的十二月,也是外婆過了六十歲生日後沒幾個月的一個冬夜,心髒病突然發作。鄰居小毛她爸,蘇醫心髒科主任半夜到家裏來,全力搶救到天明,外婆還是走了。。後來我媽和文芳姐談起來,卻一致同感,都說外婆雖然走得太早了點,卻是走得平安,福氣。外婆走時一無牽掛,兒女都成家立業,也見到了孫輩,可以說完全放心了。而外婆去世時,並不知道在她的葬禮上,她最心愛的,年輕有為,在四川法院工作的兒子因著所謂的右派言論,正被隔離審查,不能回來奔喪,不能作為她的孝子為她打下蓋棺的第一根鐵釘。

在我媽和文芳姐退休後(我媽70多歲,文芳姐五十多歲,她倆幾乎同時退休),在我姐還上班和我在國外十幾年的日子裏,文芳姐帶著我媽中意的吃食,來我家陪伴我媽。她倆吃吃喝喝,講講心裏話,最開心的話題就是回憶在鎮江時,外婆健在,我姐倆還在幼兒園裏,寒暑假小姨從上海來探親,帶來外婆最愛的上海石門二路凱斯令裏的水果蛋糕,我媽燈下教文芳姐識字,還有長江鰣魚吃的好日子。。。。

1956年,我姐倆和鎮江蘇醫幼兒園裏的老師和小朋友們。

非常感謝您花寶貴時間,尤其Appreciate 您的耐心,能堅持讀完我這篇絮絮叨叨,時光斑駁的長文。

全文完

秋天的候鳥

原創拙文,請勿轉載,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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