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鬱達夫(40)
文章來源: 胡小胡2018-07-11 13:00:53

40、瓊斯太太的遺產

 

這一夜,我和奚兒擠在她的小床上。早上我還沒醒,奚兒的手機響了,是Jane打過來的。瓊斯太太淩晨發病,緊急送至NYU醫院。Timitri給Jane 打電話,可見事情的嚴重。Jane和大一正開車往曼哈頓去。我一骨碌爬起來。我們手忙腳亂地穿衣洗臉。奚兒真快,五分鍾收拾好了。她用一件黃灰兩色的連衣裙配金黃色的頭發,像個卡通人似的。我們跑出診所,跑到地鐵站。

“瓊斯太太看來不行了,我有預感。”

“不對吧?龍哥,我告訴你:人不是那麽容易死的!上個月我們診所的患者,一個老太太,86歲了,突發心髒病。當天做心髒搭橋手術。那老太太第二天坐起來,第三天下地走,一個星期出院,好了!後來老太太進療養院,我去看她。療養院裏都是‘老妖精’,有一個老軍人,見人打立正。他參加過第一次世界大戰,102歲了!美國的福利製度,人不容易死。”

“生死有命,就看瓊斯太太的造化了。”

在曼哈頓28街下車,走進醫院的大廳,隻見Timitri一個人坐在沙發上,仍然穿著那件繡花襯衫,正襟危坐,兩眼發呆。他看見奚兒,大感意外,從沙發上跳起來。

“Hello, Timitri!”奚兒說道。

“Hello,honey!”

“What is wrong with Ms.Jonse?”

“She died.”

奚兒睜大了眼睛。Timitri拉住奚兒,還想說什麽,我在後邊瞪了他一眼。奚兒叫Timitri領我們上樓。Timitri的繡花襯衫皺皺巴巴,金絲眼鏡也不見了。

走進病房,病床上大概是瓊斯太太,被白被單罩住。豐二小姐坐在床前的椅子上,一臉陰沉。她穿著醫院的病人服,正在這家醫院住院。Jane 站在床頭哭泣,滿臉的鼻涕眼淚。大一雙手插在兜裏,緊鎖眉頭。前幾天他和Jane商量,要去拜見這位“丈母奶奶”——他從來沒有見過瓊斯太太,誰知瓊斯太太忽然撒手人寰。

大一看見我和奚兒,把我們領到走廊裏。

“自殺,服安眠藥自殺。”

他歎了一口氣。

 

一個星期以後,在Karen Marsh公墓,舉行瓊斯太太的葬禮。葬禮是豐二小姐辦的,有二百多人參加。我想,瓊斯太太在紐約生活十幾年,閑門索居,不會有這麽多親朋好友——有些人是因為豐二小姐的緣故來參加葬禮的。參加葬禮的知名人物有前參議員趙小蘭女士、前駐華大使洛德先生和夫人包柏漪女士、唐德剛教授、吳鍾山教授、星雲大法師、政論家司馬璐先生、歐偉仁大律師,等等。

兩個月前我到Karen Marsh公墓來過,那時候公墓裏鬼影曈曈,一片蕭殺之氣。可是在這9月初的下午,Karen Marsh公墓是如此漂亮:大片碧綠的野牛草,一叢叢的海桐球,高大的橡樹,婀娜多姿的雪鬆,潔淨的甬路,和那些精工細刻的大理石墓碑。牧師用英文誦讀安息辭。我們每個人把手中白色的百合花放在瓊斯太太的靈柩上。

葬禮結束,矮小的歐偉仁律師從後麵趕上來,一個帥氣的年輕人跟著他。

“唐先生,留步留步!”

我們四個人站住。

“這位是Jane小姐嗎?”

“我就是。”

“我是歐偉仁,瓊斯太太的律師。這兒有一份瓊斯太太遺囑複印件,交給你。”

歐偉仁帶來的年輕人從公文包裏拿出一封信函,交給Jane。歐偉仁微笑著,眼睛裏透著精明和神秘感。

“這是我的名片,請Jane小姐和我聯係。”

“好的,好的。”Jane激動得漲紅了臉。

“對不起,我還有事情!再見再見!再聯係。”

歐偉仁和他的助手匆匆而去。

Jane把信函給大一,大一打開,是一份英文的遺囑。

“怎麽說的?”Jane沒上過大學,英文不行。

“等我看看,等我看看!”大一翻著一共三頁紙的遺囑。“是這樣的:瓊斯太太存款375萬,孫子李鬱俊、孫女李鬱佳、黃顏萍每人30萬,其餘捐贈基督教紐約長老會。”

Jane呆住了。

“李鬱佳是誰?”奚兒問道。

“你不知道嗎?就是賤內。”大一笑嘻嘻地說道。

“黃顏萍呢?”

“是瓊斯太太女兒的女兒,這兒寫了,住在北京。”

“瓊斯太太的女兒總想緩和關係,”我說道。“瓊斯太太就是不認她。外孫女年年寄賀卡,瓊斯太太從不回複。”

“這不是回複了嗎?”大一說道。“李鬱佳小姐,你這是怎麽了?嘴上能拴油瓶了!”

“給的太少了!”Jane說道。

“不少不少!你不是說‘別想得到瓊斯太太一分錢’嗎?這回給30萬,夠買布朗克斯的房子了——當然差一點,還要交遺產稅嘛!瓊斯太太不偏不向,大頭送給教會,咱們沒什麽可說的!這事兒隻能聽瓊斯太太的,瓊斯太太一個人說了算嘛!哦,哦,瓊斯太太,她有一顆偉大的心!還有還有……不動產兩處,台北市一處房子,紐約一處房子。台北的房子捐給台灣基督教鳴心教會,紐約曼哈頓81街的房子給……童寄洲!”

“看錯了吧。”我說道。

“沒錯兒!這上麵的中國人,括號裏寫漢字,‘李鬱佳’也是漢字。原以為房子是豐家的,不是!聽著,瓊斯太太在這兒有說明:紐約曼哈頓81街的房子,是童家的房產,是童迭仙留給童光倫的。現將此房產還給童家。童光倫無子,此房產交童家後代童寄洲——聽明白了?”

“北京的女兒不是童家的後代嗎?”Jane說道。

“她就是不給女兒嘛!”

“房子裏的東西算誰的?”奚兒問道。“家具、首飾、書籍,還有‘鬱達夫遺稿’,算誰的?”

“這上麵沒說,看來隻能算童寄洲的。”

“這份遺囑是什麽時候立的?”我問道。

“日期是……6月15日,今年6月15日。”

“也就是瓊斯太太過完生日以後。”

“這和過生日有什麽關係!”大一在大腿上一拍。“龍,你聽明白了嗎?‘遺稿’有辦法了!”

“有啥辦法?”奚兒說道。

“奚兒,我告訴你:祖慧嫁給童寄洲,祖慧是童家的媳婦!祖慧這個人,你還不知道嗎?到了童家,她就是掌門人。這件事,就是祖慧一句話!龍隻要向祖慧求個情,看在十幾年的交情上,祖慧會給麵子——‘鬱達夫遺稿’不就到手了嗎?”

“這是真的?”

我點點頭。大一說道:

“到底有沒有‘鬱達夫遺稿’,誰也不知道!”

從Karen Marsh公墓回來,我心緒難平。瓊斯太太以英勇的方式結束了一生。瓊斯太太身體不錯,生活優越,活到90歲沒問題。她選擇離去,叫人唏噓不已。這事情是早有準備的,在帝國飯店的生日party上,瓊斯太太已有預告,她說她過最後一次生日。在上個世紀,有好幾個偉大的作家自殺而亡,川端康成是開煤氣自殺的,海明威是開槍自殺的。瓊斯太太不是作家,但是她有同川端和海明威一樣的勇氣。達夫先生遇難已有56年,瓊斯太太在達夫先生之後,生活了半個多世紀。她的生活,達夫先生是無法想象的。當然,每一代人都無法想象下一代人的生活。達夫先生和瓊斯太太是20世紀中國知識分子的代表,他們身上的許多東西,是我們這一代人不具有的,這就是苦難的經曆、理想主義的光輝和偉大的心靈。有了這三點,再加上文學的天分,便能產生偉大的作家。瓊斯太太出身豪門,苦難的經曆造成巨大反差,在心中留下無法抺去的傷痛。瓊斯太太不是虔誠的教徒,她把遺產贈給教會,也許是她早年留學英國,受基督教文化熏陶的原因。無論白天還是夜晚,我的眼前總是晃動著瓊斯太太的影子,她的挺拔的身軀兀然而立,好像站在高山之巔……

兩天以後,大一和Jane到律師那裏辦理接受遺產手續,我同他們一起去。在China Town的鬧市找到“歐偉仁律師樓”,樓下是一家北京烤鴨店,事務所在七樓。穿過熱鬧的門廳(那裏擠滿申請“政治避難”的偷渡客),穿過有二三十個小律師和辦事人員的大辦公室,走進大律師漂亮的辦公室。在寒喧之後,歐偉仁叫一個年輕人領李鬱佳小姐去辦手續,我和大一坐在寫字台對麵的沙發上。

大一說道:

“歐大律師,有一樣東西,我們一直在找,這是一份手稿,五四時代大作家鬱達夫的遺稿。我們知道瓊斯太太一直保留著它。第一,如果有這份手稿,它在哪裏?第二,如何能得到它?”

歐偉仁站起來。

“二位,茶,還是咖啡?”

“太客氣了。”大一說道。

“咖啡。”我說道。

歐偉仁走到房間一側的,那裏有咖啡壺——大律師親自為我們端上咖啡。

“這是豐二小姐送的乞力馬紮羅咖啡,請用!”

“謝謝——您知道遺稿的事嗎?”我問道。

“略有所知。”

歐偉仁的回答出人意表。

“您是怎麽知道的?”

“當然是聽豐二小姐說的——瓊斯太太從沒向我說過。”

歐偉仁微微一笑,露出廣東人的狡黠。

“遺稿在哪裏?”我變得急迫了。

“81街的房子裏沒有遺稿。”

這個知道,我們去搜過嘛。

“遺稿在台北的房子裏嗎?”

“台北桃園的房子裏也沒有遺稿。”

我端著咖啡杯,但是我的手心出汗了。

“歐大律師,您別賣關子啦!”大一從沙發上跳起來,揮著手臂說道。“我已經明白:遺稿肯定是有的!”

歐偉仁笑著:

“唐先生,你以為你的判斷很正確?”

“當然!”

歐偉仁點了點頭:

“遺稿在世貿中心,在花旗銀行的保險箱裏——瓊斯太太在那裏有一隻保險箱,前天我去看過。”

一句話石破天驚!我也從沙發上跳起來:

“您看的稿子,真是達夫先生寫的嗎?”

“是的,有鬱達夫的署名。稿子的一半是用毛筆寫的,另一半是用鋼筆寫的——那是瓊斯太太的筆跡。”

“啊!”

在震驚之中,Jane走進來。

“Jane,遺稿找到了!”大一說道。

“真的?”

“在世貿中心的保險箱裏!”

“太好了!”

Jane開心地笑起來,和大一擁抱一下,又和我擁抱。

“各位請注意,”歐偉仁慢條斯理地說道。“遺稿的所有權不是李小姐,而是童寄洲先生。”

“知道知道!”大一說道。“歐大律師,十天以前,阿慧和童寄洲在台北舉行了婚禮,你知道嗎?”

“當然知道,我發了賀電呢!”

“龍先生和我,是阿慧18年的老朋友!”

“這我也知道。阿慧告訴過我,龍先生是她初戀的男友麽!”歐偉仁從寫字台上拿起一張紙。“這兒有一張台北來的傳真,我念一念:歐偉仁律師:請將花旗銀行保險箱中的‘鬱達夫遺稿’交龍先生。童寄洲簽名!這是昨天發來的。各位,不要激動!今天不行了,我要和花旗銀行聯係一下,要辦些手續。唐先生,龍先生,後天你們過來,我派人帶你們去花旗銀行。如果順利的話,你們就可以拿到遺稿了。”

“大律師,非常感謝!”我握住歐偉仁的手。“後天是多少號?”

“9月11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