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鬱達夫(21)
文章來源: 胡小胡2018-05-15 19:22:20

21、豐二小姐的請帖

 

說起來阿慧和唐大一應是老朋友,這當然是因為我的關係。我在大學二年級開始帶阿慧出去玩,大一的美術學院,是我的首選地。那一年阿慧16歲,到今天已是18年——所以阿慧和大一是18年的老朋友了。我們三人到中國美術館看過一次畫展,是畢加索作品第一次在中國展出。看過展覽大一說,阿慧對造型和色彩很有鑒別力,有一種天生的敏感。我不知道對於美術的欣賞力也有天生的成分,後來的事情證明了大一的結論。看過畫展以後,有一次我帶阿慧到大一的宿舍玩,大一拿出五張鋼筆速寫,分別是五位名畫家的作品,畫的都是女人臉,叫阿慧挑出最好的一張。阿慧挑出一張。大一說,挑對了,這張是畢加索。大一又拿出五張炭筆速寫,畫的是女人體,阿慧挑出一張。大一說,也挑對了,這張是馬蒂斯。我是猜不中的。大一服了,說她是天才,把16歲的她說的得意洋洋。那時候大一是美術學院的學生,留著長頭發,不會抽煙喝酒,在阿慧麵前是個憨態可掬的大哥哥,一副慈悲心腸,事到臨頭便是俠肝義膽,無所畏懼。一年以後我得到阿慧,那一次也有大一的摻和:那間房子就是大一的房子,那張床就是大一的床。大一在東大橋有一室一廳的公寓,我們到他那裏過新年,三個人做飯吃,吃完飯他溜了,留我和阿慧在那裏,我們第一次上床,第一次過夜。那一年阿慧17歲。

這天晚上,三名芝加哥警察光臨埃姆赫爾斯特玫瑰街。警察的皮鞋踏上閣樓,使我想起法拉盛Beech街的那一夜。那一次我們是原告,這一次成了被告。警察出示搜查證,在閣樓中搜查。三名警察中有一名是華裔,由他來向我詢問,查驗我的護照和哥倫比亞大學訪問學者的身份卡。我的身份卡使他們的態度比剛進門時客氣了許多。他們翻了一個小時,帶走一些東西,大一的筆記本、賬單、通訊錄之類。他們也詢問了科斯塔太太。

第二天我照常上班。中午阿慧打來電話,她已將30萬元打到芝加哥警察局。三天以後,大一回到紐約。我到拉瓜迪亞機場接他,這個倒黴鬼架子沒倒,隻是臉色不好,襯衣髒兮兮的,西裝袖子劃了一道口子。我問他是否挨打,他說犯小事會挨拳腳,案子大了警察不敢打。我告訴他,科斯塔太太嚇壞了,從來沒有警察進過家門,你們這樣的房客,她不敢留了。大一說,他會向科斯塔太太解釋。

過了兩天“程司令”回到紐約,晚上在埃姆赫爾斯特“老正興”上海菜館為大一接風,來了七八個人。所謂“程司令”是一個叫程阿大的上海人。程阿大60歲上下,文化大革命是上海乃至全國的名人,王洪文的二把手,“上海工人自衛隊”的“司令”,官至“上海市革命委員會”副主任。文革後他作為“三種人”(從50年代起,中國人數百種政治標簽之一種)被關了幾年,80年代中期到美國,做了十幾年古董生意。其餘的狐朋狗友,有做古董生意,也有做別的事情。總之大一為人仗義,在生意圈子和朋友圈子裏有人緣。程司令喝紹興酒,一頭白發,文質彬彬,全無當年“造反司令”的影子。於是眾人跟著喝紹興酒。“程司令”幾杯酒下肚打開話匣子:

“幸虧是中國人,唐大一,你要是阿拉伯人,事情就麻煩了!要麽判幾年,要麽收掉綠卡,攆出美國。幾年前世貿中心爆炸案,阿拉伯人幹的。唐大一,你玩手槍簡直是笑話!你玩手槍不靈啊!當年我當司令的辰光,有一枝勃朗寧,掛在身上。我指揮‘工總司’攻打柴油機廠,那是文革時代上海灘最大的武鬥!‘一月風暴’嘛!械鬥,十幾萬人的大械鬥。我們演的是傀儡戲,牽線木偶,上麵說了算。沒有張春橋點頭,我怎麽敢打柴油機廠?柴油機廠在黃浦江邊,東海艦隊的軍艦把江麵封鎖了,他們插翅難逃,隻好乖乖就擒。那裏都是階級兄弟嘛!血統產業工人嘛!文化大革命是一場鬧劇,就像一家人家,搞家庭暴力嘛!這樣的人家,日子怎麽過得好呢?”

司令倒是有自我批判精神。

幾天以後程阿大牽頭湊了30萬,叫大一把阿慧的錢還了。至於案子,程阿大也在想辦法,通過律師和找警察局的關係免於起訴。不管結局如何,大一的愚蠢是記錄在案的,以後再犯就沒救了。

至於我和阿慧之間,這次不無尷尬的見麵,雙方打了個平手:我帶了一個比她小十歲的女孩,她則同一個風度翩翩的洋人共進午餐。我們誰也沒有向對方介紹自己的同伴。阿慧聽完我的話,記下芝加哥警察局的電話號碼和我的手機號碼,便和洋人走了。第二天她把事情辦妥了。

 

七月中旬的一天,我接到豐二小姐的請帖,訂於周五晚上七時在華爾道夫飯店舉行豐白荷女士的生日晚宴,敬請光臨。是豐二小姐為姑媽做壽,居然請我參加,言而有信也。豐二小姐不叫施金祥通知我,也不叫人送請帖,而是通過郵局寄到攝製組,是正式的邀請。華爾道夫飯店在曼哈頓上東區中央公園南門,我們拍攝紐約的街景,曾到它的門前。那是一幢19世紀的老房子,最著名的老飯店,訪問紐約的各國大人物在那裏下榻,包括鄧小平先生江澤民先生朱鎔基先生胡錦濤先生。

晚上回到埃姆赫爾斯特,我拿出請帖給大一看,叫他周五和我一起去赴宴,請帖上有“限二人”字樣。

大一連連擺手說道:

“這是叫你帶夫人或女友,我怎麽去得?第一是阿慧,我早說過,阿慧是非同尋常的女人,她拿30萬救我,至今連她的影子也沒見,想謝她也不成!施恩而不圖報,何等的大度!她是化外之人,你我則是芸芸眾生。所以你想得到這樣的女人絕非易事!如果請不動阿慧,你可以帶奚兒,年輕的奚兒同樣光彩!聽說英文練得不錯了,她可做你的翻譯,和洋人打交道。即使兩位小姐都請不到,我也不能去。我是交保候審的嫌犯,怎麽能出席如此場麵呢?”

我何嚐不想請阿慧?正如大一的話,八成是要碰釘子的。可是沒等我找阿慧,她的電話來了。我正在辦公室剪片子,阿慧說,她有事找我商量,下班到埃姆赫爾斯特見麵。我心中一喜,便給大一打電話,告訴他阿慧要來。大一說好好好,來了我請客,就到東雲閣吃飯,那兒的粵菜不錯。大一叫我通知阿慧,下班不用回家,六點半到東雲閣聚頭。

下班以後我從鵲來登酒店走過去,走到東雲閣。東雲閣門口的停車場滿滿的,大一的Ford和阿慧的Volvo都在,他們先到了。過去同阿慧約會,她三次有兩次遲到,從來沒有提前過。今天怎麽回事兒?我走進餐廳,大一和阿慧坐在那邊,一邊說笑一邊喝啤酒,桌上有幾碟小菜。大一正在興頭上,多少日子他沒有這麽高興過。阿慧捂著嘴笑,看見我,用手指指椅子,接著笑。我坐下說道:

“這是怎麽了?笑成這樣兒。”

大一說道:

“快坐下快坐下!阿慧問我怎麽在機場被逮住的,在號子裏蹲了三天,怎麽過來的,這不正在交代嗎?”

阿慧笑道:

“警察說他的箱子裏有槍,他說那……那不是槍,是……是酒瓶子!哈哈哈哈……”

阿慧穿一件古銅色裙子,夏天穿深色衣服,別有一格。不在於她穿什麽衣服,隻要一看見她,我的心裏總會“格登”一聲。

阿慧看我瞅她的衣服,便收住笑,說道:

“這裙子在上海買的,不錯吧?十天前我去北京、上海,上海的變化太大了,五年不去,認不得了!新建的上海大劇院真漂亮!百老匯大街幾十家劇院,沒有一家趕得上上海大劇院!我看了上海芭蕾舞團的‘葛倍利亞’,還不錯。蘇州河變清了,這要花很多錢呀……”

正說著,來了一個小個子,西裝革履,戴著金絲眼鏡,滿臉堆笑地走到餐桌前。阿慧一下跳起來:

“啊呀呀,貴人來了!”

大一也站起來:

“這位就是……”

“是歐偉仁大律師!”

“久仰久仰!”

於是阿慧把大一和我介紹給大律師。歐律師50歲左右,在華人中名氣很大,我早有所聞。就是豐二小姐的美東集團,也是請歐律師做法律顧問。看來大一早知今天有歐律師吃飯,菜呢,挑最好的點,清蒸龍蜊,蝦子大烏參,一隻深海龍蝦,一人一盎鮑翅。

“白酒洋酒統統戒了,今後隻喝啤酒!大律師,你要來一點洋酒嗎?”大一問道。

“不用不用,我是滴酒不沾的。”

瘦小的大律師一看就是有潔僻而十分自愛的人,而對於大一的詛咒發誓,我和阿慧都不會當真。阿慧喜歡這裏的菜,吃的津津有味,嘴裏卻說:

“大一,今天請大律師來,你們認識了,有什麽問題,以後通通可以向大律師求教!房子問題啦,未婚同居的財產問題啦,持槍上飛機的刑事問題啦,哈哈哈哈,通通可以求教!”

“阿慧,我不就是這點醜事嗎?”

“在大律師麵前,你還怕醜?你這菜點得不錯,以後請我吃飯,不用這麽講究,太破費了!”

大一說道:

“阿慧,再講究的飯也請得起!告訴你,我已時來運轉!”

“有好消息嗎?”

“當然有!別以為我去芝加哥觸個大黴頭,其實也有好事,老子的話,‘福兮禍所依,禍兮福所伏。’我去那裏原是為了招貼畫——阿慧,去年我從俄克拉荷馬買來120張老招貼畫,要賣它,當然是賣給老東家。所以我到聯航總部,去了才知道,我的招貼畫,聯航一張也沒有!開價一千塊一張,還價隻給二百。我說一分不能少!等了幾天,副總栽出麵,價錢提到三百。我說不行。副總裁又說,一千塊一張買30張。我說不行,Bye-bye,拍拍屁股去了機場。”

“你不是拍拍屁股去機場,”我說道。“你是生意沒談成,自己去喝悶酒,喝了酒去機場,撞到警察的槍口上。”

“龍說得對!”阿慧應道。

“你們冤枉我,那天根本沒喝酒!手槍是從紐約帶去的,不是喝了酒放進箱子的!”

“不喝酒會帶槍闖安檢嗎?”我說道。

“大一,你也太黑了!” 阿慧說道。“五塊錢的東西賣三百!百分之六千的利潤,你還不幹啊?有你這麽做生意的嗎?”

“阿慧你懂不懂?這叫古董生意!今年是聯航成立70周年,這批貨能不要嗎?我這一走是欲摛故縱。”

“竹籃打水一場空。”阿慧說道。

“No,今天早上,聯航的副總栽親自打電話,說一千一張全部買下。哈哈,這不時來運轉了嗎?阿慧,錢一到手,我還要重謝呢!”

“好呀,總共賣多少錢?”

“12萬嘛!可以解燃眉之急。”

“罰金夠不夠不好說呢!”我說道。

“不管不管,我又不是劫機犯!阿慧,今天我請客,感謝你,龍也有事找你。”

“什麽事兒呀?”

“龍有個重要的party,請你和他一起去。”

我沒說起這事兒,大一先說了。於是我拿出豐二小姐的請帖。阿慧看了看請帖說道:

“豐二小姐的party當然有意思,可是我不能去。”

“你去!”我說道。

“哈哈,你不知道,豐二小姐和阿慧結了仇了!”歐偉仁說道,原來他是知情人!

“得罪了豐二小姐?”

“我也不知道呀!女人之間的事,我總是弄不清。哎,該說說我的事兒了。”

接著阿慧說起她的事:她在組織一個展覽,把中國國家圖書館的館藏文物運到紐約,在紐約的社區圖書館巡回展出,有《金剛經》、《四庫全書》的殘頁,還有一些珍本、善本、地圖等等,共計38件。為此,她已兩次去北京,和國家圖書館簽了協議。(我剛到紐約的時候,阿慧在台北,從台北到北京,從北京到夏威夷。後來我到林肯街找她,她又去了北京)原訂本月月底,展品運到紐約。可是阿慧在北京的代理人突然生病,做大手術,要馬上在北京聘請一個兼職代理人,即紐約華星文化中心的代表。這個人要同國家圖書館一同辦理展品的保險、托運事宜,支付相應費用,組織圖書館五人展覽團,並陪同他們訪問美國。阿慧要我向她推薦一個人,大學文科學曆,女性,30歲左右,英語好,辦事能力強。最重要的一條是為人可靠,雖說往來的賬目不多,也不能出差錯呀!先定一年合同,待遇是每月1500美元,還有一次公費旅行。

“這樣的好事,我去幹吧。” 大一說道。

“華星要出多少錢?”我又問道。

“嗨,龍,你是杞人憂天啊!”大一的話匣子打開了。“阿慧辦的是名利雙收的事兒。你想想,紐約有80多個圖書館,這些圖書館有的是錢!紐約的公共圖書館,總館在曼哈頓五大道,龍,你不是去過嗎?其它的都叫社區圖書館。小小的法拉盛圖書館90年代新建,一年開銷3000萬,比北京圖書館還多!阿慧找十個八個社區圖書館,巡回展覽一圈,錢不就來了嗎?這些展品來自遙遠的古代,神秘的中國,他們怎麽能不願意?除了開銷,還有大大的賺頭。說不定這會兒錢已經揣到阿慧腰包裏了!”

阿慧瞪起眼睛瞋道:

“好呀,唐大一!你請我吃飯,不來謝我,反而罵我。你再遇到麻煩,就是中情局把你抓起來,也沒人管你!”

“得,得,我賠罪!你是大恩人,大善人,我開個玩笑,哪兒敢罵你呀!”

“阿慧,這個人有了。”我說道。“我的責任編輯,名叫鄔娜。她是我的北大校友,31歲。”

“英語呢?”

“她雖做文學編輯,卻是畢業於北大西語係,阿慧,她是你爸爸的學生呀!學的就是英語。”

“怎麽這麽巧!那就定了。龍,你今天晚上聯係好,我明天等你的話。”

吃過飯阿慧上了她的車。歐偉仁開來一輛“寶馬”車,也上了車。我和大一站在東雲閣門口,看著阿慧的車一溜煙跑了。大一說道:

“看看,你想請阿慧,沒那麽容易!還是跟我走吧。”

“去哪兒?”

“不遠,新竹酒吧。”

他想去找阿芳。

“回家吧,你不能有點錢就去耍呀!再說要和鄔娜聯係,這是重要事情。”

大一隻好開車回玫瑰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