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鬱達夫(1)
文章來源: 胡小胡2018-03-15 18:08:48

 1、窘困的作家

 

公元兩千零一年,也就是新世紀的第一年,經過一番籌劃,我居然拿到了前往美國的通行證,去美國周遊了一遭。

我是賣文為生的人,去美國之前,我的狀況不太好,雖然有長篇小說出版,在北京這樣的大都市裏,我是個默默無聞的小人物。說實在話,在一個世紀結束的今天,“作家”不再是響亮的稱謂,賣文為生真正變成了窮酸職業。世界早已變成了Money的世界,作家算什麽呢?稱得上“大腕”的作家在全國不超過十位,而他們的收入趕不上在某個地區出名的小歌星。以我為例,我身邊不識幾個大字的小老板比我闊綽得多,即是街頭小販,日子也不比我差。再以我為例,我太太幾年前跟人跑了,如果作家仍是令人仰慕名利雙收的職業,她能跟人跑嗎?同時我處在寫不出東西的困頓期,坐在電腦前一片茫然,寫不上幾個字就到網上看新聞玩遊戲了。在毛時代,作家總是卷到政治漩渦裏,升天也好,入地也好,為世人矚目。今天有多少人關注你呢?一部長篇小說印二十萬冊,我隻收到兩封讀者來信:一封信是退休語文教師寫的,他閑來無事,列出書中的53個錯別字(書中錯別字何止530個);另一封信是15歲小姑娘寫的,寄來一篇小說請我幫她發表。也許當今是產生大師的時代,真正的大師要的不是社會的關照,而是無盡的苦難。凡高在有生之年,沒有賣掉哪怕一張畫!但是中國的文人不行,他們沒有真本事而又患得患失,正如偉人毛澤東所說,他們是一堆不知所之的無用的毛。在封閉年代,沒有創作自由,他們無能為力;在開放年代,有了創作自由,他們仍是無所作為。

我的一個好哥們,外號叫鬼九的,中學同學,知道我要去美國,就約一幫朋友給我送行。那天鬼九來了,我正坐在電腦前寫東西鬼九說:

“龍,中國人得諾貝爾獎的書,你看了嗎?嗨,是文學獎,第一次啊!”

一個流亡海外的作家得了諾貝爾獎,這同冷戰時代的蘇俄完全一樣。那時候西方把蘇俄稱作“鐵幕”,把中國稱作“竹幕”。如今鐵幕熔化了,竹幕打開了,諾貝爾獎仍然放在政治和信仰的祭壇上,沒有文學也沒有公平,瑞典皇家學院的院士們仍在尋找中國的索爾任尼琴,如今終於找到了。­­­­

是啊,人類進入信息時代,中國也進入信息時代了。多不容易,中國總算在世紀末和人類同步了。鬼九和我出生那年是“大躍進”和“大饑荒”,上小學那年是“文化大革命”,中學畢業那年是“上山下鄉”,考大學那年是審判“四人幫”。“大饑荒”令人恐怖,“上山下鄉”叫人惡心。我們這一茬人就是這麽過來的,所以一個個營養不良彎腰佝背灰頭土臉智商低下心胸狹窄目光短淺,同齡女生就在花季雨季也沒有一個白淨淨水靈靈的。還有“文化大革命”,一段神奇的時代,一個光怪陸離的人間幻境,一群無比張揚又無比壓抑的愚人。那一年美國人阿姆斯特朗上了月球,日本鋼鐵產量超過一億噸,中國人在窩裏鬥。這情形和150年前大清的鹹豐朝很像。150年前西方進入蒸汽機時代,中國卻在鬧“長毛”。洪秀全指使韋昌輝殺楊秀清,殺進東王府殺得屍堆如山血流成河。60年代的“大叛徒大內奸大工賊”劉少奇自然不得好死,陪死陪傷陪遭罪者無其數。這個千瘡百孔的土地萬劫不複的民族終於在世紀末有了改變,如今中國人趕上來,中國也到了手提電話機和因特網的時代,摩托羅拉愛立信諾基亞鬆下索尼熊貓康佳海爾每年增加數千萬台,一個新的時代,這是由跨國資本、股票指數、溫室效應、遺傳工程、卡拉OK、好萊塢大片、樓房按揭、倉儲式購物、牙醫保險、個人財物、高速公路、因特網和手機的時代,這個時代終於讓黑頭發黃皮膚的中央之國的臣民鬆了一口氣。

說是要去美國,可是我一點兒不高興。這兩年倒楣事不斷。第一是小說的出版發行。我在寫《信息時代》之前從未寫過長篇小說,書稿送到華光出版社,我心裏沒底。責任編輯是個叫鄔娜的女孩兒——我認識她的時候,她剛從北大畢業,這會兒也過了30歲——她對我的東西總是很欣賞,可是她說話不算數,說了算的是喬老爺,一臉胡茬兒的總編輯(鄔娜的說法,一隻“沒褪淨毛的豬蹄子”)。喬老爺對我說,現在小說市場不景氣,這部書隻能試著來,第一次印五千冊。印五千冊出版社不賺錢還要賠錢,所以沒有稿費。他把沒褪淨毛的下巴扭向我說,出版社賺了錢,還能虧待作家麽?說著拿出一個合同,第一版不付稿費,第二版付稿費每千字50元。我猶豫再三簽了字。我對小說的發行沒什麽把握,喬伊斯的《尤利西斯》有三家出版社退稿,J.K.羅琳寫“哈利·波特”,絕不會想到這部書發行一億五千萬冊。當時北京好幾家出版社開始實行版稅,我不是名家不能簽版稅合同,要不是鄔娜,這份不平等合同我也得不到。小說第一版印一萬冊(超過約定),沒想到兩周內售罄。於是再印兩萬,又售馨。再印三萬,再印五萬……兩個月印到22萬冊!這時候出版社停機了,因為好幾種盜版出現在書攤上,正版書當然賣不過盜版書。鄔娜說她早知道我的小說會暢銷,第一有現代意識,第二書中的女人性格鮮明,個個寫得棒。意想不到的成功令我心花怒放,可是我還沒得到一分錢,高興得想不起稿費這一回事!我透支換了電腦買了一套“紅領”西服。那天我想到還要穿衣吃飯還要還債,就走進王八蛋總編輯老喬(我隻能這樣罵他)的辦公室要稿費。滿以為出版社賺了錢,稿費可以加一點,老喬拿出合同說,第一版不給稿費!第一次第二次第五次第六次印刷都是第一版,你明白嗎?我差點把桌上的茶杯砸到他臉上。那天晚上鄔娜拉我去寬街的一家上海菜館。戴眼鏡梳著齊肩發嬌小玲瓏的鄔娜喜怒不形於色,她給我倒滿一杯酒,然後斯斯文文慢慢吞吞地說:

“我有黑道哥們兒,叫他打斷老喬的腿!”

後來鄔娜認真地打來電話,這個北大女生,也不知從哪兒來的“黑道哥們兒”,竟然問我到底要不要實施這個恐怖計劃。我倒不驚異鄔娜的狠勁兒,我驚異的是她對我的這份情意。我於是給市委宣傳部寫了一封信,說明我同華光出版社的稿費糾紛,請上級主管部門幹預。過了一個月我領到稿費,隻有兩萬多元,而出版社用這本書賺了一百萬!

老喬退休以後,新來的總編輯很給我麵子,他叫我對小說稍加修改,增加幾萬字,真正出個第二版,並以每千字100元的價錢重新付我稿費,算是給我的補償。

第二是拍電視劇。我的書不經意間成了暢銷書,於是便有電視台及獨立製片人上門求購電視劇拍攝權。一家沿海大省電視台不知幾流的導演帶了一個跟班一個小秘來找我,請我到亮馬河的“京城第一刀”吃魚翅,然後到“滾石”酒吧玩瀟灑。“第一刀”總是被官員和大款們擠得滿滿的,而“滾石”是京城裏最前衛的音樂酒吧,掛著麥克爾·傑克遜的T恤和麥當娜的三角褲,震耳欲聾的打擊樂,撕肝裂膽的歌喉。那天我叫上鄔娜,她喜歡這一套。正是夏天,她穿一件打著聖·洛朗商標的天藍色連衣裙,是我見到她最漂亮的一回。蓄山羊胡穿棉被心叼雪茄煙的導演拿出一份協議書,赫然寫著20萬元買拍攝權。雖然鄔娜在我大腿上捏了一把,我還是簽了字。山羊胡說,他一個星期後回北京,簽正式合同,稿費一次付清。出來後鄔娜說,你該向他們要定金呀!先拿一筆錢再說,也好上九寨溝玩一回。

買賣已經做成,再有電視台製片人上門,我一概回絕。過了半個月山羊胡沒露麵,他隻是不停地打電話,叫我放心。一個月後他終於來了,沒帶跟班和小秘,吃飯從“第一刀”降到東來順。我也沒叫鄔娜,她從來不吃羊肉。飯桌上山羊胡不停地向我解釋,繞了一圈又一圈,最後我才明白,原來弄到省長大人那裏。小說裏寫到一位省長,篇幅雖不多,卻有譏諷之意。這位遠在一千公裏之外的真省長(報紙上有他的尊容,類似演員王剛在電視連續劇中的造型)和我小說裏的假省長對上號,氣得直拍桌子。省長下令在省報上組織批判。但是這道命令行不通,省報和宣傳部沒有執行省長的命令——這年頭哪有在黨報上搞大批判的呀?再說作者也沒有“利用小說反黨是一大發明”呀。聽完山羊胡的話我說,既然如此就算了!山羊胡說,啊,不行不行!難得的好小說,我頭拱地也要拍成電視劇,啊!啊!不破樓蘭誓不還!他真是下了功夫,拿著小說找到省委書記。省委書記居然把小說翻了一回,說,創作自由嘛,不要過多幹預嘛!書記和省長頂上牛,當然是借題發揮而不是為了一本小說。山羊胡叫我放心(第20次叫我放心),這是我的事,也是他的事,他一定要辦成。他把原來那份協議書拿去了,說是過一個星期再回來。

又是一個多月,山羊胡終於在電話裏通知我,電視劇拍不成了。他努力三個月,費盡九牛二虎之力,終歸失敗。宣傳部不執行省長的命令,也不會不顧省長的怒氣。竹籃打水一場空,這會兒再沒有電視台和製片人來找我,而那張20萬元的協議書也被山羊胡收回了!鄔娜幫我找一家地方小電視台,賣了八萬元。後來,那部戲拍得一塌糊塗,根本沒人看。

第三是老婆離婚。我太太其實是不錯的太太,畢業於中央音樂學院,在廣播樂團拉大提琴。女人在樂團裏最適合大提琴、豎琴、長笛,其它都不適合。陳逸飛的油畫也是這樣畫的,畫上的外國女子是提琴、豎琴、長笛,中國女子是竹笛、琵琶、洞簫。現在樂團裏女人什麽都做,從樂隊指揮到定音鼓,恣意妄為,豪情萬丈,違背了音樂的本旨。你看女人指揮樂團舒服嗎?拉小提琴也不對頭,小提琴是很男性化的,剛毅揮灑,激情澎湃。女人在音樂中的表現應是小河淌水寧靜柔媚。我看上她是在展覽館的圓型劇場,她拉裏姆斯基·科薩闊夫的《天方夜譚》,有一段“公主旋律”是小提琴大提琴對位,那天她和首席小提琴兩個人表演,一下子把我迷住了。我當即認定她是個好太太。結婚後過了幾年好日子,生了個不漂亮的女兒,相安無事。後來出了一件事,就是樂團裏有個黃毛的瑞典人,對我太太著了魔,鬧得不亦樂乎。黃毛兒在我太太生日那天把和平門花店的紅玫瑰包了,叫花店的人送到我家,插滿二十個大花瓶,正好九百九十九朵。為此我把太太狠揍了一頓。我心裏明白她沒有多大錯,而且我自己在女人麵前並不檢點。後來我又犯了一個大錯,徹底傷了太太的心,這就是我初戀的女友祖慧。我太太沒見過祖慧,聽過祖慧越洋電話的聲音。祖慧遠在美國,她卻感到祖慧的可畏。祖慧出國的那一年,我太太剛生下女兒。我到機場送祖慧回來,太太抱著女兒給我開門,站在門口說,你跟她一起去吧!幾年後祖慧回國,我撒了個謊,和祖慧去昆明、桂林、海南轉了十幾天,回到北京,我太太早帶女兒走了,再不回來了。

這就是我的藝術家生活。當然,我說的三件事,次序是倒過來的,先有離異,離異是四年前的事,如今女兒十歲了。離異之後寫小說,寫小說之後才有電視劇風波。

我在“不知所之”之時,祖慧忽然從紐約來電話。她的電話一年兩三次,聖誕節或是我的生日。她問我想不想去美國一遊,她可以為我辦“訪問學者”身份,半年至一年。再多呆些日子,或者願意留下也有辦法。她說的親妮。於是我發一份履曆到她的電子郵箱,然後把全部作品寄給她。去美國是好主意,換一種方式生活是好選擇,對於現在的我,斬斷愁絲,海闊天空翱翔一番正是醫治心理病症的良方。

一個月以後,我收到哥倫比亞大學寄來的邀請函。祖慧有這麽大本事?哥大是長春藤學校,紐約最著名的大學!祖慧說,人家看中的並不是我的小說,而是《鬱達夫評傳》。我研究鬱達夫的那本小書曾譯成日文出版。祖慧把《鬱達夫評傳》送給哥倫比亞大學東亞研究所的吳鍾山教授,吳教授研究當代中國文學,他同唐德剛、餘英時同為文史類的名教授。這位美籍華人讀了我的小冊子並有褒詞。他希望我來紐約,在紐約可以找到達夫先生的新材料,達夫的後代有好幾位在紐約。他說我的小冊子應該補充為一部像樣的書,三倍字數。祖慧在電話裏轉述吳先生的話,令我高興不置。

我的父親在北京大學曆史係教書,教的是宋史。他是鄧廣銘的學生,而鄧廣銘是羅振玉、王國維的學生。我告訴他我要去美國做訪問學者,是哥倫比亞大學。我沒有提祖慧,他很喜歡祖慧,祖慧是鄰家的孩子。我的出行引出了父親的一番比較文化的議論。他說中西文化的差異,根本的因素在於方塊字和拚音文字。漢字是非常特殊而又複雜的符號文字,漢字不可能如拚音文字那樣簡單和快捷,獲得共同意識的成本高和難度大。中國幾千年文明史,正是方塊字造就了一個特殊的讀書人階級,這些人把注意力集中在文字和古典文學的格式上,勝於集中在思想和現實。盡管中國人勤勞智慧,中國不能在世界上成為首屈一指的強國,除了語言文字的複雜,找不到其它原因。父親自己就是擺弄中國曆史和漢字的,卻有如此的自我批判。

去領事館簽證之前我有點擔心,因為中美關係時好時壞,前時美國導彈炸了南斯拉夫的中國大使館。祖慧在電話裏叫我放心,她的朋友——哥倫比亞大學東亞研究所的所長告訴她,哥大的邀請函沒有拒簽的先例。真是酷斃了。於是我放心地前往領事館,帶上我的幾本書,以證明我的作家身份(文人的頭銜多少有點用)。果然,我在窗口用一分鍾解決了問題,簽證官拿我的小說掂了掂,看看它的份量,而坐在一邊的中國雇員朝我笑笑,表示他讀過這部小說。我的威風使周圍引頸相望的同胞一個個睜大了眼睛,羨慕得了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