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泉石上流-我的父親母親(27)
文章來源: 胡小胡2018-01-12 17:31:40

二十七 最後的Party

周揚和母親談話後,家裏來了一位客人,名叫安波,遼寧省委宣傳部副部長。他是學音樂的,延安時代他與王大化合作的秧歌劇《兄妹開荒》很有名,他也寫詩,剛剛發表了長詩《雷鋒頌》和歌曲《哈瓦那的孩子》。他是熱情洋溢的人,在母親麵前畢恭畢敬。打成右派之後,沒有一個官員如此對待母親。

周揚找母親談話,他說,安波來要幹部,你去了遼寧吧,好好工作。母親說,我可以重新入黨嗎?周揚說,隻要努力,可以。

  右派重新入黨,當時沒有先例。但是母親相信周揚的話,她充滿希望。父親也相信周揚的話,兩年後他對我說:

  “周揚威風大,他可以製定政策,沒有先例創造一個先例!”

當然周揚的一切行動都在毛澤東的視線裏,絕不可越雷池半步。

但是周揚同母親談話時又說到父親,他說,胡考定的是“極右”,他這個人自由主義嚴重,不能再入黨。周揚說的“自由主義”,不是一般意義的“自由主義”,而是所謂“資產階級自由化”,這就在父親和母親之間劃出一個界限,這就為他們後來的離婚打下了伏筆。

母親回沙城辦調動手續,這時候,父親從北大荒回來了。父親老了,人很瘦,精神還不錯。經過三年“勞改”,居然不再怕冷,胃潰瘍也好了。父親開始做搬家的準備,賣掉一些紅木家具,還有些東西分給兩個姑姑。我留在北京上高中,弟弟妹妹要等本學期結束轉學到沈陽。

戈揚、丁玲、艾青(攝於1985年)

   

  在準備搬家的時候,父親帶我去唐瑜家聚會,這是57年以後“二流堂”的第一次聚會,也是文化大革命前最後一次聚會,一代藝術家文化沙龍的終結。

唐瑜家從北新華街搬到府右街,因為大饑荒,采用新的AA製,即每家帶一個菜。從北大荒回來的人不必帶菜。瞿希賢帶來“八寶飯”,有幾年沒有吃到的紅豆沙和各種果仁,是世界上最好吃的“八寶飯”。唐瑜拿出精美的法國瓷器,大家驚歎這些瓷器用了許多年,竟然一個也沒有打破,可見女主人李德秀的精心。葉淺予蓄著小胡子,穿著背帶褲,一副洋派頭。他和戴愛蓮離婚了,這次帶來的是王人美。王人美在50年代即住過精神病院,在一次政治運動中,有人說她與戴笠有關係,使她患病。王阿姨早已不是《漁光曲》時候的甜美形象,而是一臉淒楚,兩眼無光。黃永玉和太太張梅溪也來了,他們的年齡比老“二流堂”小十來歲。梅溪阿姨做菜有一手。當然還有黃苗子和鬱風。鬱風是鬱達夫的侄女,她童心未泯,像小孩子一樣“人來瘋”,十分活躍。小丁把剛出生的兒子丟給沈峻,去了北大荒,一去就是四年,這個京戲迷叫太太扮演一回“王寶釧”。事實證明,吳祖光與新鳳霞是最完美的結合。

1957年5 月,周揚遵照毛澤東“引蛇出洞”的指示,召開小型鳴放會,邀請吳祖光、馬思聰、金山等五、六個人,並派車接送。車到棲鳳樓,新鳳霞似有預感,堅決不放吳祖光去鳴放。吳祖光後來寫道:

“我狠狠勁一把把妻子推開就走了。聽見妻子哭了,我頭也沒回,跑出院子,出了大門,上了車。這是我平生第一次對女人這麽粗暴,真夠我一生後悔的。”(吳祖光《“二流堂”奇冤大案》)

吳祖光的發言在報紙上公開發表,冠以“(黨)趁早別領導藝術工作”的標題。北京電影製片廠據此將吳祖光宣布為“反革命右派分子”。

在吳祖光打成右派後,新鳳霞找到領導說:

  “既然祖光是右派,我也劃個右派吧!”

  不知什麽原因,這一天唐瑜家燈光暗淡,好像開燭光晚宴似的,空氣中有一種淒清和愁悵。

  從唐瑜家回來,父親到新華書店買了一大堆小人書,全套的《三國》、《水滸》、《西遊》、《封神》,原來,唐瑜要父親為他出版的幻燈片寫說明詞,用這種辦法在經濟上幫助父親。父親在北大荒每月隻發70元生活費,家裏的儲蓄花光了。實際上父親寫的說明詞根本沒有用上,但是幻燈處長支付了幾千塊錢稿費。這以後我每個月到唐叔叔家領取生活費。

  在北大荒,父親結識了兩個朋友,一個是大詩人聶紺弩,一個是大法官王淮安。

  聶紺弩是狂放不羈的人,會喝酒,當代的“飲中八仙”,必要算他一個。30年代在上海,也許父親和聶詩人碰過麵,沒有太多來往,到北大荒變成了至交。一天晚上父親從外麵回家,說:

  “我到聶紺弩家,他請我吃熊掌。”

  哪兒來的熊掌?難道從北大荒帶回來的?詩人的雅興和放浪形骸非比尋常,“潭深千尺歌尤好,酒滿三巡肉更香”(聶詩),經曆北大荒的磨難之後,聶紺弩70歲了。他黃埔軍校二期畢業,後就讀於莫斯科中山大學,還是“左聯”的創始人之一,晚年打成右派,文革關進牢房,真是命運多舛呀!聶詩人在在共產黨引蛇出洞時未曾鳴一聲,放一語。他的妻子周穎為胡風鳴不平,並按黨組織的要求整理成文。黨組織據此將周穎劃為右派,並指周穎的發言稿曾由聶紺弩修改。周穎將發言稿交出,以示丈夫不曾修改。於是黨組織仍以“參與策劃”為罪名將聶紺弩打成右派。欲加之罪,何患無詞?

  在北大荒,聶紺弩有詩贈胡考:

    霜雪能教胃病鬆,操勞似把敵巢攻。

    幾經春夏秋冬日,一笑東南西北風。

    狼洞難留青麵獸,虎林微訪白頭翁。

    不知新四軍連隊,與此生涯果異同。

詩寫得平常,但是寫出父親在艱苦的環境中的從容。父親頭發已白,是“白頭翁”,而“青麵獸”又是誰呢?詩中寫到小說《新四軍的一個連隊》,當年的父親絕不會想到今天的生涯。

大法官王淮安打成右派,是在司法部部長助理的職位上。他的兒子叫王小淮,比他要出名。王小淮國慶節在天安門城樓給毛主席獻花,照片登在所有報紙雜誌上,全國人民都認識這孩子。王小淮另有一張照片,他和一個女孩手捧鴿子,是世界和平大會的招貼畫,貼滿大街小巷。

  王淮安到和平裏來看望父親,他說在北大荒,父親救了他一命。這件事放到後麵再說。說他是大法官,是他在右派改正之後當了最高法院副院長。

胡考自畫像

 

    風止煙息,一場風暴總算過去了,可是,另一場更大的風暴即將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