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鰣魚(美食譚之三)
文章來源: 胡小胡2017-12-01 16:33:16

我在拙作《清泉石上流》中曾經描寫到著名漫畫家丁聰,他是我的父執,在50年代,他一日三餐在我家吃飯。下麵的一段是關於鰣魚的:

“小丁叔叔因為怕刺而不吃魚,但是他吃鰣魚,價錢最貴的魚。父親說,小丁,鰣魚刺最多,你偏要吃。小丁叔叔說,在《新華字典》裏,鯉魚鯽魚鯿魚鱖魚,所有的魚,隻寫‘肉可食’,唯有鰣魚寫‘味鮮美’,所以我隻吃鰣魚。看來小丁叔叔的講究有學問。父親最愛鰣魚,春秋兩季,菜市上買得到長江鰣魚。當時最好吃的譚家菜,應季的時候總有鰣魚。父親向朋友推薦鰣魚,總會說:‘小丁怕刺不吃魚,卻吃鰣魚,可見鰣魚之美!’”

鰣魚確實鮮美,而它的做法隻有一種,即帶鱗清蒸。在五、六十年代的北京,有鰣魚的館子不多,除了上麵說的譚家菜,記得隻有東安市場北邊的森隆餐館有的買,一客清蒸鰣魚中段在50年代末是兩塊五毛錢,那中段的份量不到一斤吧。總之吃過鰣魚之後,再沒有好吃的魚了。

到了70年代,在文革的苦日子裏,忽然見到鰣魚,真是喜出望外。那是在1974年,我生活在遼寧鞍山,門前的副食品小商店裏忽然進了鰣魚,每條重約三、四斤,大的有五斤,堆成老高的一堆。再看價錢,每斤一塊六毛錢,而當時的帶魚價為每斤兩毛錢。我選了一條最大的,美美地請了一次客,叫朋友們分享這天下美味。後來從資料中得知,長江鰣魚每年的產量為500噸,而在1974年產量達到1500噸,從漢朝的嚴子陵這個愛吃鰣魚的饕餮之徒算起,2000多年來也沒有在一年裏捕撈過如此多的鰣魚。

從1975年到1980年,在北京的菜市場總能買到鰣魚。“桃花流水鱖魚肥”,鰣魚上市的季節也是桃花季,也是春天。那幾年父親住在北京東城的竹竿胡同,張姨是最愛跑菜市場的,朝陽門菜市場、東單菜市場、崇文門菜市場,都能買到鰣魚。我每到北京,都能吃到鰣魚。

可是到了80年代,鰣魚不見了。80年代初,我的另一個父執葉淺予和王人美搬到八麵槽的甘雨胡同,有一次在他家裏吃飯,桌上沒有鰣魚,他卻大談鰣魚。在他的家鄉浙江桐廬,過去經常吃到活的鰣魚。鰣魚是出水即死的魚,活的鰣魚是什麽滋味呢?在座的誰也沒有吃過,當然我也沒有吃過。桐廬並不在長江邊上,而是在富春江邊上。所謂長江鰣魚,在富春江(錢塘江)裏也是有的。漢朝大名士嚴子陵是富陽人,富陽和桐廬是相鄰的兩個縣,富陽有一座“嚴子陵釣台”,釣的即是鰣魚,嚴子陵為了吃鰣魚,堅決不去京城做官了。

北京吃不到鰣魚,長江邊上能不能吃到鰣魚呢?一年後母親去南京,果然吃到了鰣魚。江蘇省委書記許家屯在新建的金陵飯店招待母親,上了一條鰣魚。許家屯說,鰣魚兩三年之內就會絕跡,因為瘋狂的捕撈根本無法限製。鰣魚個頭雖大,卻是最易捕撈的魚,蘇東坡稱它為“惜鱗魚”,因為鰣魚隻要丟掉了幾隻鱗片就呆滯不動,似乎想要找回那幾隻鱗片,如同最愛惜羽毛孔雀一般。

鰣魚真的絕跡了,有十年時間,市麵上再也見不到影子。有人說江陰長江大橋通車那一年,大約是90年代中期,江澤民回家鄉為大橋通車剪彩,地方政府費盡九牛二虎之力,也沒有抓到一條鰣魚。當然這隻是民間傳說,可是就在同時,北京上海廣州的高級餐館又賣鰣魚了,這是怎麽一回事呢?

原來這些大館子打出長江鰣魚的招牌,賣冰凍的鰣魚,價錢不菲,是欺人也。那不是長江鰣魚,而是從非洲進口的鰣魚,味道同長江鰣魚不可同日而語。非洲鰣魚個頭小,生長期短,身上的鱗片也很小,吃起來是鰣魚的味道,使老饕們有一點回味由頭。到了21世紀,進口鰣魚增加了緬甸和美國兩種,一種產於伊洛瓦底江,一種產於密西西比河,它們的品質同非洲鰣仿佛。

鰣魚是海中的魚回遊到江河中,而它在海中究竟是什麽魚呢?據“二流堂”的頭號美食家盛家倫研究,鰣魚是海中的快魚回遊而生成的。盛家倫是歌唱家,學識淵博。快魚又叫白鱗魚、曹白魚,肉質細嫩,有很多小剌,而那些小剌是柔軟有彈性的。鰣魚也有許多小剌,也是柔軟有彈性的。快魚的外形同鰣魚很像,隻是比較扁平,它回遊後,越來越大,越來越肥,通常可以遊到南京一帶,也有人曾經在洞庭湖裏捕到過鰣魚,那就是鳳毛鱗角了。在幾十年一百年以後,當我們的生態環境得到完全的改變之後,我們的後人會吃到長江鰣魚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