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俊俏丫鬟的坎坷人生
文章來源: 劍門奇石2018-11-10 08:17:55

 

    “紅顏勝人多薄命,莫怨東風當自嗟。”這是歐陽修在他的一首“明妃曲”中說的。其實自古薄命的女子也並非都是紅顏,但紅顏也許更令人同情,再加那些騷人墨客的著意喧染就更令紅顏薄命似乎成了定論;而文學作品中著意刻畫的那些命蹇運乖美貌女子更能賺得讀者一掬同情的淚水。紅樓夢中金陵十二釵正冊付冊及又付冊中那些個“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為誰妍”的紅顏都難逃薄命,統統被歸入薄命司。當年我讀紅樓夢時正是情竇初開的年紀,著實讓我灑下不少不值錢的眼淚;還有讀小仲馬的茶花女時對那位瑪格麗特更是為之傷心欲絕。我在現實生活中見到的真正薄命紅顏還真不多,因為畢竟時代不同了。然而小時候我知道的倒還確有幾個薄命紅顏,其中印象較深的有兩個,一個是我祖母的丫頭楚楚(關於她,讀者若有興趣不妨看看拙作“楚楚”一文),另一位就是這兒要說的我母親的丫頭翠翠了。說來話長,做人家的丫頭本來就命苦,又恰巧長得漂亮,聰明伶俐,這就用得著歐陽老先生那句“紅顏勝人多薄命”了。

     我母親出身寒門,又從小父母雙亡,由姨媽撫養成人(此事在“姨婆”一文中巳有交待),結婚時不僅沒什麽嫁妝,更是連一個陪嫁丫頭也無。我祖母也算能體諒大兒媳,就給了我母親兩個丫頭,其中一個人長得很一般,此後的人生也再平常不過,這兒就不去說她了。且說這翠翠當年才十四歲,就巳經出落得臉如圓姿替月,杏臉羞花,十分惹人喜愛,我母親也很喜歡她。我母親從小家境不好,即使嫁到了父親家,也沒有對下人頣指氣使的少奶奶作派,又是當過老師的,沒事就教這兩個小丫頭讀書認字。就這樣翠翠巳到了十八歲,更是顯得如秋水照人,黛 山映目。這年我們家住了國民黨青年軍一個連,那連長姓毛(關於他,我下文會提到),雖是個軍人,倒也長得清清秀秀,象個白麵書生,不知怎麽的他看上了翠翠,就央我父母親作媒。當年我們那兒有句話叫“好鐵不打釘,好男不當兵”,我母親本就覺得這事不靠譜,況且這翠翠既非我們家的家生丫頭,也不是自小買來的,她有家,父親是我們家碾米廠裏的工人。她父親一聽就極力反對,一則翠翠從小就巳定下娃娃親了,不過因他父親見男家太窮,所以早有悔婚之意;二來他對當兵的沒有好感,又何況這毛連長是個外地人。他在有錢人家待的年數長了,十分羨慕,一心想把女兒嫁個好人家,也好改換改換門庭,小小的一個連長還真不在他眼裏。恰巧他有個侄子在上海洋行裏當仆歐(即茶役),就對他拍著胸脯保證把堂妹帶到上海去做做工,將來瞅準機會嫁個好人家。雖然我母親提醒翠翠的父親十裏洋場的上海讓一個鄉下女孩子去十分不妥當,但他經不住侄子那張油嘴的蠱惑,居然同意讓女兒去上海。我母親念在主仆一場分上,臨別之際私下又給了她二十個銀圓,送給她幾件自己年輕時的衣服,又對她說了不少到了上海要當心的事,於是她就跟著堂兄去了上海。

     憑良心說,她的這位堂兄也是出於好意,想讓這個堂妹有出人頭地的一天,可是憑著他一個仆歐的身份還能介紹她什麽好工作,無非是到人家作使女丫環,所以不久就把她介紹到洋行大班的家裏做傭人。去了不久她就哭著回來了,原來這個外國人對她圖謀不規,動手動腳。她堂嫂本來是舞女出身,但不是那種紅舞女,後來更因年紀大了,才下嫁給了堂兄。她向丈夫建議,說妹妹這麽漂亮,做舞女一定能走紅,先賺點錢再說;並且說她有好些個小姐妹還在做舞女,妹妹去後會有照顧。翠翠初到上海,又能懂個什麽,就聽堂嫂的安排,於是堂嫂就在家教她跳舞,也是她心靈手巧,不久就學會了並由堂嫂的小姐妹個紹先去大世界舞廳,後來她跳出了名就到百樂門舞廳做舞女。解放前上海灘上的舞廳還真不少,上海最早開業的營業性舞廳是“黑貓舞廳”和“月宮舞廳”。三十年代上海這個東方不夜城舞廳蜂擁而起,頭等的有靜安寺的“百樂門”、江寧路的“大都會”、南京西路的“仙樂斯”等,這些舞廳裝潢華麗,設備高擋,舞女年輕貌美,舞藝嫻熟。延安東路的“新大華”、黃陂路的“維納斯”、南京西路的“大滬”等位居二等;大世界和永安等遊樂場附設的舞廳居下等。舞廳靠舞女唱主角,她們以伴舞為職業,人稱“龍頭”,舞客則被稱為“拖車”。舞客邀舞女伴舞行話叫“拖車帶龍頭”。舞女受所謂“抬腳大班”(實際是地痞流氓)與“望台子”(極像廠裏的包工頭)的控製,經了這兩個大班的提成,舞女所得就很少了,真的收入豐厚的紅舞女是很少的。再說翠翠在舞廳裏被一個舞客看上了,兩人也日久生情。那“拖車”家中開著洋行,還有紗廠,隻是家中巳有一妻一妾。在翠翠兄嫂的勸說下,兩人同居了,本來說好要娶回家,但家中老太太聽說要娶個舞女進門就說什麽也不荅應,於是隻好在外麵租個小公館,瞞著老太。翠翠倒也過了幾年頗為寬裕的日子,我家搬到城裏後,她還帶了好多禮物來看望過我們。我長大後第一次見到她那天,她穿了一件紫花綢旗袍,足登一雙花漆高跟皮鞋,肉色的絲襪,打扮得很入時,鵝蛋臉上嵌著一對雙眼皮大眼睛,真是一位豐姿綽約的摩登少婦。沒等我母親細問,她就悄悄把這幾年的遭遇說了一遍,還要求我母親不要向她父母說起,做人家的小老婆畢竟坍台。

      不久解放了,她們家是資本家,日子也沒以前好了,但總算比一般人家好些,沒有像對地主那麽清算鬥爭。可到了“五反”期間,她丈夫成了不法資本家,還被捉起來吃官司,家裏樹倒猢孫散。她雖然有一些積蓄,但也非久宜之計,所以她堂兄托人給介紹去一所中學附設的幼兒園做保育員,暫時有了個著落。後來經人介紹與這中學裏的一位老師結了婚,這才算第一次有了個正式的家。這個老師因妻子去世多年,一直未續弦 ,年紀雖然大了些,但兩人感情不錯。可惜到了五七年整風反右時他被劃為右派,戴上右派帽子,送往北大荒勞教。學校當局向她施加壓力,叫她與右派分子劃清思想界限,他丈夫考慮她年紀還輕,自己不知何年何月方能回來,不願連累她,也勸她離婚。離婚後不久,有同事就來為學校現任書記、剛與蘇北黃臉婆離婚的渡江老幹部作媒,說了許多嫁了他對她有多大好處,她也就懞懞瞳瞳嫁給了這個足可當她父親的老男人。兩人之感情可想而知,後來當有人告訴她她的丈夫所以成了右派也得歸功於這個老家夥,原來他早巳看上了年輕貌美的她了,得知內情後,兩人更是貌合神離,同床異夢了。她幾次提出離婚,但她一個弱女子,那鬥得過老奸巨滑的他,於是就這樣不死不活的拖著,直至文化大革命的到來。文化大革命開始不久,這個老東西就被冠以走資派,叛徒,階級異巳份子,陳世美而被造反派揪鬥,不久還被判了刑。至於翠翠,則被造反派以走資派的臭婆娘、資本家的小老婆、地主婆(經造反派周密調查下來的結果,說她是地主家庭的養女。明明是丫頭卻變成了小姐的身份,真不得不佩服當年造反派那豐富的想象力!)、破鞋(做過舞女)參加陪鬥遊街;而壓垮駱駝最後的一根稻草竟是她自小從鄉下領養的哥哥的兒子,當時在她所在的那所中學讀書。為了所謂的站穩階級立場,這個革命的紅衛兵小將帶頭寫大字報揭發她,而且親自上台給了這位對他有養育之恩的養母兼姑姑一記耳光,批鬥會結束的當夜,她就服大量安眠藥自盡,時年還不到四十歲。

      下麵再來說說她生命中出現的幾個男人的結局。她第一個丈夫(雖然是姨太太,但也總算是她第一任丈夫吧,)吃官司後不久即死於提籃橋監獄;她的第三任丈夫即那位渡江老幹部,文革結束後落實了政策,重新按排了工作,也發還了文革期間被扣發的工資,可就是這點兒錢,讓他的蘇北小腳老婆帶了一幫兒女吵上門來討要說法,在一次在與子女的爭吵中心髒病突發去世;那位曾經是第二任的右派丈夫於上世紀八十年代也被摘帽重新回到了教師隊伍,他曾幻想能與翠翠複婚,可盼來的卻是她的死訊,此後他一直未再婚,巳於二十年代初過世;至於她那位從小訂下親後來遭他父親悔婚的未婚丈夫,解放前參加了新四軍,後來隨大軍南下,複員後在我們家鄉當了公安局的付局長。翠翠的父母在世時他倒時常去探望,我母親後來摘掉地主分子帽子他還暗地裏幫過忙。他巳屆耄耋之年,目前仍是我們那兒為數不多離休老幹部中的一員。

      八十年代末的一天,我們家來了個不速之客,那位當年曾想娶翠翠的前國民黨青年軍連長突然到了我們家。原來他是浙江奉化人,而且是蔣介石原配毛氏夫人的遠房姪子。淮海戰役中他所在的連隊全軍覆沒,他從死人堆裏逃出來到了台灣,離開大陸前,還來我們家與我父母親告別(當年他住在我家時與我父親關係很好,還留下一張與我父親在我家花園裏的合影,後被我母親連同一些怕帶來禍殃的東西一起付之一炬。)。那天他突然來到我家,我還真認不出來,我心目中那個風度翩翩的青年人成了老態龍鍾步履蹣跚的老人。他來那年我父親巳過世多年,在唏噓了一陣後,他又向我母親問起翠翠的下落,當從我母親口中得知翠翠坎坷而短暫的一生後,我見他老淚縱橫。最後他要我母親告訴他翠翠的墳墓,他想去祭奠一下,在得知翠翠的骨灰後來由她的第二任丈夫安葬,我母親也不知在何處 ,他才怏怏作罷。

      翠翠的父母分別於文革前因病去世,所以他們也不能知道後來翠翠的遭遇;而且他們在世時壓根兒就沒想到他們的女兒非但沒能出人頭地,反而落得了這麽個悲慘下場。至於她那個自小帶大的姪子後來在武鬥中被打死,也算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吧!

     我母親在世時常會談起當年我們家那些丫頭的事,談得最多的一個是楚楚,雖然我從沒見過麵,但在我母親的口中也是一個命薄的俊俏丫頭;另一個就是翠翠了,翠翠給我的印象頗深,因為當我長大後還多次見過她,她曾多次來我家,在我們家家境十分窘困的年代多次伸出過緩手,如今當我閉上眼睛,還能顯現她姣好的麵容。

    童年的回憶一般是美好的,但也有苦澀的,就象翠翠。出身貧寒的她,本該在窮人當家作主的新社會幸福地生活,那知最後卻落得了始此悲慘的結局,真是造化弄人!

    寫到這兒,我不由想起幾句古人的詩並把它們湊在一起,也不管押韻是否。

                               人世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 。

                               滿眼波濤終古事,離人到此倍堪傷!

    作為此文之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