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藝人〕雪小禪/清印
文章來源: 51t2023-06-03 05:05:55



《手藝人》 文:雪小禪  誦:清印

越來越感覺自己就是一個手藝人。

隻是匠氣不重。

寫文字的人,其實內心非常泛濫,但表麵上一定清涼冷冽。

我們的手藝在心裏。

小時候,我最愛去看彈棉花。外婆拿著自己的舊棉絮去彈棉花。聽,“彈棉花”三個字就這樣美。到鄰居老張家,老張穿著灰撲撲的衣服,一身的棉絮,連臉上都是,睫毛上也是。滿屋的蜘蛛網上也掛了棉花絲,整個屋白花花的,什麽都看不清。在我童年的心裏,倒像一個童話。

我那時的夢想,不過是要跟著老張彈棉花。

那個紡車響時有遠古的味道,一聲聲,慢而遲鈍。我後來也去石家莊的棉紡廠看過幾千台機器一起轟鳴,但我一點兒也不喜歡。我喜歡那間彈棉花的屋子,一個人和那木頭的紡車,來來回回地響著,再有一個長長的撲打棍子,打在棉花上,撲哧撲哧,我簡直迷戀到要死。

那時起,我就羨慕手藝人——還有補碗的手藝人。

這一行的手藝人現在幾乎看不到了。十歲以前,我一直住在鄉下,每天來的手藝人讓我非常有盼頭。誰家的碗碎了,不會扔,一定要等補碗的手藝人來把它補起來。

一個粗瓷碗值得了多少錢呢?他卻細致地補著——我一直難以忘記他的長相,個子極矮,黑而且瘦,背微駝。補碗時會唱著小曲兒,異常地動人。我看著他,他偶爾抬起頭跟我說:“跟我學補碗吧,長大了,有飯吃。”我答應得很快,因為覺得彈棉花和補碗這兩件事都好,帶著很奇妙的東西。

他補的碗真好,把碎的碗對齊,然後用鐵釘把兩邊鉚住,裂縫要用七八個這樣的鉚子,真像做完了開膛破肚的碗,留下一串疤痕。後來看到剖腹產的女子,肚子上爬著一條蜈蚣一樣的疤痕,想起他補的碗,就是這樣的。

可惜後來沒有人再把碗拿去補了,碎了就碎了。補碗的手藝人早就沒了吧,當然,這個手藝早就失傳了,現在誰還會去補碗呢?我們早就用紙和塑料這些替代品了,永遠不會碎,永遠不用補,完美到近乎可惡。

還有那些做秤的、製陶的,還有那些老油房、剃頭人,還有吹糖人的、拉大片的……那些手藝人去了哪裏呢?匠人本身有一種無比的寧靜在心裏。我認識蘇繡傳人張蕾,一張繡品要繡幾年,一針一線全是靜氣,一針也不能錯,那樣繡出的耶穌如真神降臨。

寫字亦是彈棉花吧。

我把那些散落在浩淼煙海中的文字用一根細亮的珠線穿起來,它們有時黯淡無光,有時又閃耀著歲月的光芒。而我的飛揚跋扈終於安靜下來,是誰說過:“當走過的路越多,對這個世界就越謙遜。”

喜歡一個寫字的女子,名叫朱天文。她是更好的手藝人,不用電腦,不接電話,也不受訪,極少與朋友見麵,就是寫啊,寫啊,寫啊,“像個好的手藝人”。她說,準備寫三十年,寫到七十歲,能寫完父親留下的稿紙——他父親朱西寧自印自裁的稿紙,一頁可以寫五百個字。

我不知道可以寫到多久。我沒有父親給我留下的稿紙,我隻有一台寂寞的電腦,在打開它時,放一段昆曲,然後那些文字會尋我而來,讓我編排它們,讓它們在我的手指上跳舞。

我喜歡它們跳得精美的樣子。

朱天文提到張愛玲,說她用高超的文字技藝滑翔著,飛過去,飛的姿勢還那麽好看,因為她的技藝太好了。

我知道我沒有那麽好的技術飛翔,但是我是個手藝人,認真的手藝人。我懂得退讓,懂得有一點點應該有的天真、幼稚,有一些不諳世事的純粹,亦有一些洞察細節的蒼茫眼光……

很慶幸,我成了一個敏感、脆弱、喜歡一些小小傷感與惆悵的文字手藝人,可以發現片斷之凋之美,可以在華麗與墮落中不斷自省與沉溺,在與時間的抗衡中找到支點。

在許多年的夢中,我一直夢到彈棉花,我仿佛還是那個六七歲的少年,站在棉花坊,看到那彈棉花的棍子打下去,白白的棉絮飛起來,像雪花一樣,而彈棉花的人帶著滿足站在一邊……

於一個寫字的人來說,所有的所有全會成為過往,唯有文字的魅力永存。

一個人常常行走在黑夜裏,想起王小波寫過的一句詩:“走在寂靜裏,走在天上。”多美呀,走在寂靜裏,走在天上,那是一種文字手藝上的大美吧。一個人,行者無疆。

而我願意像那個彈棉花的人,把手藝當成享受,一針一線地繡著這張叫作“人生”的底子,不嫌它或許質地粗糙。我把那些文字繡上去的時候,可以看到裏麵開出一朵花來,頹燦、滿足,而且帶著追憶往昔的淡淡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