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生在明清隻嫁張岱〕章詒和/Bobo
文章來源: 51t2022-05-26 18:43:49



《若生在明清,隻嫁張岱》 文:章詒和  誦:Bobo

做學生的時候,讀過《陶庵夢憶》。那是作為戲曲文學理論專業參考書而讀,像一味藥,遵醫囑吞服罷了。今天重閱,那感受就不是“一味”,而是千滋百味了。

張岱活在明清交替之際,出生仕宦,衣食無憂,其經曆和文字都值得玩味。四十歲以前,他在讀書與享樂之間“搖滾”“擺蕩”。王朝更迭,命運逆轉,中年的他立誌修史,攜帶著浩繁的明史手稿,輾轉於江南山林廟宇。在困苦的物質條件下和痛苦的精神狀態裏,開始了另一種生活。曆盡繁華,也閱盡蒼涼。

他太會玩,也太會寫。張岱自稱:“少為紈絝子弟,極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兼以茶淫橘虐,書蠹詩魔。”[《自為墓誌銘》]紈絝子弟的奢豪之舉,有之;晚明名士文人的狂狷之性,有之。但是,你還不得不佩服這個張岱,經史子集,無不通曉;天文地理,靡不涉獵。所著除《自為墓誌銘》中所列十五種之外,還有詩集、文集、雜劇、傳奇等作品。其中《夜航船》一書,內容有如百科全書,包羅萬象,共計二十大類,四千多條目。他的著述之豐,用力之勤,令你驚歎不已。這也使得他與一般紈絝、風流名士徹底區別開來。

事情的結局,常與本人的意願相悖。張岱傾心於史,但並未以史書[《石匱書》]留名,倒是那些散文為其贏得盛譽。我愛讀他的散文,生動,講究,雅致,簡約。祁彪佳不是說了嘛,別人用一二百字才能說完的事,到了張岱筆下,隻需數十字輒盡情狀。本事了得,這是什麽功夫?即使用上電腦,我們也是望塵莫及。張岱的文章和他為人一樣,有傲世刺世的鋒芒,又有玩物玩世的謔癖。

張岱的記性極好。少時聽來的事情、看到的景致,皆藏在心。長大後一一寫出。他的精妙文章,為後人保留了多少前朝舊事和生活樣態。記得有一篇文章叫《西湖七月半》,描述的是杭州人逢七月十五遊湖賞月的情景。文章最有意思的地方,不在於寫景,而在於說人。由於遊客太多,美景是無法欣賞了,張岱索性就在一旁看起人來。他的主題就是“看人”。文章寫明五類“可看之人”。一類是峨冠盛筵的炫富者,一類是左右盼望的名娃閨秀,一類是淺斟低唱的名妓閑僧,一類是不衫不幘、嘄呼嘈雜的醉漢等,張岱筆下那份兒超然、輕鬆且帶著戲謔成分的美學趣味,實在不是我們學得來的。

上個世紀80年代,我隨張庚先生去湖南祁陽縣看目連戲的內部演出。這個被查禁幾十年的劇目,以空前盛大的排場和無所不包的技藝再現於舞台的時候,我完全驚呆!單是“海氏懸梁”一折,自盡後的女子被吊在長竹竿的尾梢,在觀眾頭上急速擺蕩旋轉的刹那,看客們麵如鬼色。目連的母親劉青提下地獄,遊遍十八閻羅,一步一吟,押解的眾小鬼甩出鐵製飛杈向她的背後猛然刺去,我忙捂眼睛。越看越怕看,越怕越要看。全本目連戲從前要演八天七夜,整整一百塊牌[即一百折]。1984年,由我供職的中國藝術研究院出麵,把所有的藝人請出來,連七、八十歲老藝人都搬動了,勉強湊夠四天三夜的演出。每晚散戲,頂著星月返回招待所,一路感慨,且夜不能寐,我不禁聯想起以精細筆觸描述目連戲演出盛況的張岱。

張岱能躬身自省,覺得自己的人生前後充滿矛盾,活在“七個不可解”之中。如“以書生而踐戎馬之場,以將軍而翻文章之府,如此則文武錯矣”,不可解。“弱則唾麵而肯自幹,強則單騎而能赴敵,如此則寬猛背矣”,不可解。話雖如此,其實他這輩子在成敗得失之間,從來是坦然又凜然。在要緊處,也從未動搖或矛盾過的。張岱還說自己無一事不敗,“學書不成,學劍不成,學節義不成,學文章不成,學仙學佛學農學圃俱不成”。偏偏,這個“一事無成”的張宗子,成了明清第一散文大家。他以書寫的方式,確立了自己的人生終極價值。

有人這樣形容:哪裏人聲鼎沸,鑼鼓喧天,哪裏肯定有張岱;曲終人散,風冷月殘,有人吹出一縷悲簫,那聽客肯定是張岱。

一個多麽豐富、美好的男人。所以,我說:若生在明清,就隻嫁張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