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燈〕汪曾祺/上官文露
文章來源: 51t2020-08-22 08:42:28


《雙燈》 文:汪曾祺  誦:上官文露

魏家二小,父母雙亡,念過幾年書,跟著舅舅賣酒。舅舅開了一座糟坊,就在村口,不大,生意也清淡,顧客不多。糟坊前麵有一些甑子,水桶,酒缸。後麵是一個很大的院子,荒荒涼涼,什麽也沒有,開了一地的野花。後院有一座小樓。樓下是空的,二小住在樓上。每天太陽落了山,關了大門,就剩下二小一個人了。他倒不覺得悶。有時反反複複想想小時候的事,背兩首還記得的千家詩,或是伏在樓窗看南山。南山暗藍暗藍的,沒有一星燈。南山很深,除了打柴的,采藥的,不大有人進去。天邊的餘光退盡了,南山的影子模糊了,星星一個一個地出齊了,村裏有幾聲狗叫,二小睡了,連燈都不點。一年一年二小長得像大人了,模樣很清秀,因為家寒,還沒有說親。

一天晚上,二小已經躺下了,聽見樓下有腳步聲,還似不止一個人。不大會,踢踢踏踏,上了樓梯。二小一骨碌坐起來:“誰?” 隻見兩個小丫頭挑著雙燈,已經到了床跟前,後麵是一個少年書生,領著一個女郎,到了床跟前,微微一笑。二小驚起說不出話來,心想這是狐狸精!騰地一下,汗毛都立起來了,他低著頭,不敢斜視一眼。書生又笑了笑說:“你不要猜疑,我妹妹和你有緣,應該讓他與你做伴。” 二小看了看書生,一身貂皮綢緞,華麗耀眼,看看自己,粗布衣褲,自己直覺得寒磣,不知道說什麽好。書生領著丫鬟,丫鬟留下雙燈,他們徑自走了。

剩下女郎一人。

二小細細看了看女郎,像畫上畫的仙女,越看越喜歡,隻是自己是個賣酒的,渾身酒精氣,怎麽配得上這樣的仙女呢?想說兩句風流一點的話,一句也說不出,傻了,女郎看看他說:“你是不是念‘子曰’的,怎麽這麽書呆子氣!我手冷,給我焐焐!” 一步走向前,把二小推倒在床上,把手伸在他懷裏。焐了一會,二小問:“還冷嗎?” “不冷了,我現在身上冷。” 二小翻身把她摟了起來。二小從來沒有幹過這種事。不過這種事是不需要人教的。

雞叫了,兩個丫鬟來,挑了雙燈,把女郎引走了。到樓梯口,女郎回頭:

“我晚上來。”

“我等你。”

夜長他們賭猜枚。二小拎了一壺酒,籮裏裝了一堆豆子:

“幾顆?”

“三顆!”

又攥了一把:“幾顆?”

“十一。”

攤開來:十一顆!

猜了十次,女郎都猜對了,二小喝了好幾杯酒。

“這樣猜法,你要喝醉了,你沒個贏的時候,不如我藏你猜,這樣你還能贏幾把。”

這樣過了半年。

一天,太陽將落,二小關了大門,到了後院。看見女郎坐在牆頭上,這天她打扮得格外標致,水紅衫子,白蝶絹裙,鬢邊插了一支珍珠編鳳。她招了招手:

“你過來。” 把手伸給了二小,牆不高,輕輕一拉,二小就過了牆。

“你今天來得早?”

“我要走了,你送送我。”

“要走,為什麽要走?”

“緣盡了。”

“什麽叫‘緣’?”

“緣,就是愛。”

“……”

“我喜歡你,我來了。我開始覺得我就要不那麽喜歡你了,我就得走了。”

“你忍心?”

“我舍不得你,但是我得走。我們,和你們人不一樣,不能湊合。”

說著已到村外,那兩個小丫鬟挑著雙燈等在那裏,他們一直走向南山。

到了高處,女郎回頭:

“再見了。”

二小呆呆地站著,遠遠看見雙燈一會明,一會滅,越來越遠,漸漸看不見了,二小好像掉了魂。

這天傍晚,山上的雙燈,村裏人都看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