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年〕豐子愷/Bobo
文章來源: 51t2020-02-05 05:03:10

 

《過年(節選)》 文:豐子愷  誦:Bobo

年底這一天,是準備通夜不眠的,店裏早已擺出風燈,插上歲燭。吃年底夜飯時,把所有的碗筷都拿出來,預祝來年人丁興旺。吃飯碗數,不可成單,必須成雙。如果吃三碗,必須再盛一次,哪怕盛一點點也好,總之要湊成雙數。吃飯時母親分送壓歲錢,我得記得是四角,用紅紙包好,我全部用以買花炮。吃過年夜飯,還有一出滑稽戲呢。這叫做“毛糙紙揩窪”。“窪”就是屁股。一個人拿一張糙紙,把另一個人的嘴揩一揩。意思是說:你這嘴巴是屁股,你過去一年中所說的不祥的話,例如“要死”之類的,都等於放屁。但是人都不願意被揩,盡量逃避。然而揩的人很調皮,出其不意,突如其來。哪怕你是極小心的人,也總會被揩。有時其人出前門去了,大家就不提防他。豈知他繞個圈子,悄悄地從後門進來,終於被揩了去。此時笑聲、喊聲充滿了一堂,過年的歡樂空氣更加濃重了。

街上提著燈籠討賬的,絡繹不絕,直到天色將曉,還有人提著燈籠急急忙忙地跑來跑去。這隻燈籠是千萬少不得的。提燈籠,表示還是大年夜,可以討債;如果不提燈籠,那就是新年元旦,欠債的可以打你幾記耳光,要你保他三年順境,因為大年初一討債是禁忌的。但這時候我家早已結賬,關店,正在點起了香燭迎接灶君菩薩。此時通行吃接灶圓子,管賬先生一麵吃圓子,一麵向我母親報告賬務。說到盈餘,笑容滿麵。母親照例額外送他十隻銀角子,給他“新年裏吃青果茶”。他告別回去,我們也收拾,睡覺。但是睡不到兩個鍾頭,又得起來,拜年的鄉下客人已經來了。

年初一上午忙著招待拜年的客人。街上擠滿了穿新衣服的農民,男女老幼,熙熙攘攘,吃燒賣,上酒館,買花紙(即年畫),看戲法,到處擁擠,而最熱鬧的是賭攤。

初二開始,鎮上的親友來往拜年。我父親戴著紅纓帽子,穿著外套,帶著跟班出門。同時也有穿禮服的到我家拜年。如果不遇,就留下一張紅片子。父親死後,母親叫我也穿著禮服去拜年。我實在很不高興。因為一個十一二歲的孩子穿大禮服上街,大家注目,有譏笑的,也有歎羨的,叫我非常難受。現在回想,母親也是一片苦心。她不管科舉已廢,還希望我將來也中個舉人,重振家業,所以把我如此打扮,聊以慰情。

正月初四,是新年最大的一個節日,因為這天晚上接財神。別的行事,如送灶、過年等,排場大小不定,有簡單的,有豐盛的,都按家之有無。獨有接財神,家家鄭重其事,而且越是貧寒之家,排場越是體麵。大約他們想:敬神豐盛,可以邀得神的恩寵,今後讓他們發財。

初五以後,過年的事基本結束,但是拜年,吃年酒,酬謝往還,也很熱鬧。廚房裏年菜很多,客人來了,搬出就是。但是到了正月半,也就差不多吃完了。所以有一句話:“拜年拜到正月半,爛溏雞屎炒青菜。”我的父親不愛吃肉,喜歡吃素。我們都看他樣。所以我們家裏,大年夜就燒好一大缸蘿卜絲油豆腐,油很重,滋味很好。每餐盛出一碗來,放在鍋子裏一熱,便是最好的飯菜。我至今還是忘不了這種好滋味。但叫家裏人照燒起來,總不及童年時的好吃,怪哉!

正月十五,在古代是一個元宵佳節,然而賽燈之事,久已廢止,隻有市上賣些兔子燈、蝴蝶燈等,聊以應名而已。二十日,染匠司務下來,各店照常開門做生意,學堂也開學,過年的筆記也就全部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