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你,我愛上骷髏
文章來源: 鮮榨時光_CA20172017-10-31 09:20:55

 

你知道,曾經,我最討厭的節日就是萬聖節。因為我怕鬼,怕墓碑,怕骷髏,怕所有那些猙獰和恐怖。我曾一直跟你說,這個節好惡心,美國人好變態,竟把家變成鬼屋和墓地,他們就不怕真的招來鬼?

 

 

和你一起走過鬼影飄忽的街,每次我都低著眉,挨著你,死死抓著你的手,還讓你摟住我肩頭。我把你當成鬥篷,或一整個陽間,將我和所有鬼魅隔絕。你總是笑著扳我的頭,說都是假的啦,怎會怕成這樣?來,抬頭瞧瞧,這個骷髏有多美!

 

 

我掙紮著尖叫一聲,變態呀!一頭紮進你懷裏,用手捶你的胸。你就朗聲大笑,聲如冰川,耀眼而雄渾。笑完說,骷髏真沒什麽可怕呀!你看我可怕嗎?

 

 

我就認真看你一眼,說你才不可怕,最帥了!

 

 

你臉上浮起那般溫柔的表情,又溫柔,又靜穆。你摸摸我的臉,說你沒看到眼前有具骷髏?

 

 

我聽了繼續捶你。你抓住我的手,望著我的眼睛,正色道:假如你有把風月寶鑒,你現在看到的隻是正麵,背麵就是骷髏,一點也不比那些美。我現在就是具包著血肉的骷髏。骷髏才是我真正的質地。總有一天,時光會剝去所有這些外在的皮囊,讓我呈現我的本質。這皮囊脆弱,易碎,區區幾十年就腐爛了,而裏麵的骷髏,不火化的話卻將萬年不朽。——你愛的是什麽呢?隻是我的皮囊,還是連同裏麵的骷髏,那些雖說醜陋卻終將永恒之物?

 

 

我說不出話,用手輕撫你臉龐,想象裏麵骷髏的樣子:空空的眼窩,高高的顴骨,沒有鼻尖,兩排白牙。然後懊惱地用頭撞你的胸。你摟住我,說不要分別,就像你愛的這個人不能分別骷髏和血肉。它們都是我的一部分,沒有高低貴賤之分。我對你的愛也是一樣。我不會因為今天的你年輕,美麗,滿臉膠原蛋白才愛你,我的愛也包含有朝一日當你滄桑,衰老,麵目全非時的你。對我而言,它們沒有區別。就像杜拉斯在《情人》的開頭所說:我已經老了,有一天,在一處公共場所的大廳裏,有一個男人向我走來。他主動介紹自己,他對我說,我認識你,永遠記得你。那時候你還很年輕,人人都說你美,現在,我是特為來告訴你,對我來說,我覺得現在你比年輕的時候更美,那時你是年輕女人,與你那時的麵貌相比,我更愛你現在備受摧殘的麵容。”——這也是我的心聲!

 

 

我忽然就那麽地感動,含淚笑望你。你回望我,輕補一句:這樣才可以永恒!

 

 

你跟我講在醫學院時的趣事。為了練膽子,你怎樣把一塊頭蓋骨放在枕頭下,夜夜枕著它入夢。怎樣一手拿著大腿骨,一手抓饅頭吃。怎樣在夜半去實驗室,和池子裏的人體零部件共處。久而久之,你把它們都當朋友,在你眼裏,它們和春花秋月沒有分別,都充滿了詩意,充滿了美。

 

 

我聽得入迷。

 

 

所以你從不高看什麽,也從不輕看什麽。你看破衣爛衫如看華衣美服,看乞丐如看富翁,看流浪貓如看貴婦。你不以海參鮑魚為尊,也不以白菜豆腐為卑。你不為居豪宅沾沾自喜,也不為住陋室垂頭喪氣。在你眼中,萬物如一。你的心恒常如宇宙。

 

 

所以你才會在那致命的傳染病肆虐時誌願去非洲的吧!在你看來,那些病毒也是生命的一部分,沒什麽可怕。你說,你是醫生,救死扶傷是你的呼召,你的天職,就像上前線是戰士的呼召,戰士的天職。我死抱著你不放,撕心裂肺大哭,指望能以眼淚留住你,而你用那永恒般平和的聲音對我說,我愛你如同愛生命,麵對疫情我有多少勇氣,我的愛就有多深。我以生命愛你,也以生命愛我的呼召。我不是為苟且偷生、養尊處優而活,我是為使命而活。如果我不能在最需要我的地方出現,那就是我的恥辱。相信我,我會保護好自己,完好無缺地回來,回來娶你,生一窩寶寶,讓他們活在一個沒有瘟疫的人間!

 

 

其實我真不想放你走,可我攔不住你,你就是那樣自由的,天馬行空的靈魂,上天給了你一顆心,天生就帶著使命的印記。我哭泣著和你吻別,想起《飄》中烈火熊熊的場景,白瑞德如何在那樣的情形下離開斯嘉麗,奔赴戰場而去。我切切祈禱,你也將和他一樣,毫發無傷地歸來。

 

 

但是你沒有。你在疫情最嚴重之地日夜工作,最後被病毒侵染,倒在了異鄉。

 

 

如今多年已過,我還是一個人。和曾經不同的是,萬聖節成了我最喜歡的節。我不再怕那些墓碑,骷髏,我甚至可以駐足凝望。就如此刻,在這座房前,在那棵古老的,渾身虯枝的大樹上,掛著一具身披黑布的骷髏。它的頭顱雪白,它的牙放射寒光,它用空洞的眼窩凝視我,在秋風中搖擺,躥躍。我久久和它對視,你的話音猶在耳。

 

 

此時此刻,你就是這個樣子吧?其實,真的也沒什麽,因為這就是你的質地啊?雖然沒那麽好看,但畢竟是你!即便你的血肉不在了,你的善良、勇氣和自由都依然還在,不會被時光損壞半分。

 

 

因為你,我愛這些骷髏,因為在它們裏麵,有永恒常駐。

 

 

我以永恒愛你。

 

 

 

10/31/2017 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