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醫院工作，時常會遇到不會講英語的病人。如果是不太重要的事情，有時候會找懂兩種語言的家屬幫著翻譯，或者找一個懂兩種語言的護士幫忙。但是，要做一個正式的精神狀態檢查，就需要有資曆的職業翻譯。大醫院裏可能有職業翻譯，但頂多也就是西班牙語這類大語種，不可能什麽語種都有。小一些的醫院裏，沒有專門的職業翻譯。這樣就需要通過電話讓“translation line”這樣的職業翻譯服務公司來翻譯。 

先給“translation line”打電話，告訴接線員需要什麽語種的翻譯，然後翻譯就出來了。一般采用的方法是我用英語直接向翻譯問一個我需要問的問題，翻譯把它譯成病人說的語言，病人用他自己的語言回答，翻譯再把病人說的話譯成英文說給我聽。我曾經試過跟翻譯說，“請你問病人為什麽來急診看病？”翻譯有時候反而覺得比較亂。 

最糟糕的一次是，病人說粵語，我用普通話跟病人沒法交流，而且病人沒上過多少學，寫字交流也不行，隻能找“translation line”翻譯。聽到翻譯會說普通話和粵語，我高興了，幹脆跟翻譯說起中文來了。這下麻煩了，翻譯條件反射式地就給翻譯成英文去了。後來我趕緊改用英文，翻譯才沒倒騰亂。

本文標題是“翻譯被氣死了”，翻譯是職業的，一般都很心平氣和的，怎麽會生氣呢？但是，這一次我確實明顯感覺到翻譯快被氣死了。是這麽一回事兒，有一個病人本來說英語的，精神症一加重就不說英語了，改說一種法文的什麽方言。我們通過“translation line”找翻譯幫忙。我用英語問病人“現在是幾月”，翻譯給翻成法文方言，病人開始回答問題，滔滔不絕，一句挨一句的，不打斷就不停。翻譯終於憋不住了，使勁想辦法在那裏打斷病人的話頭，就聽翻譯在那裏一遍又一遍地“Merci，Merci”（法文意思是謝謝）。病人終於停下來了，翻譯開始給我翻。我一聽，每一句互相之間都沒什麽必然的聯係，又是說上帝又是說祈禱的，好象還提到什麽人要害他，完全沒有回答我剛才問的那麽簡單的問題。我明白這不是翻譯翻的不好，而是病人精神症嚴重，說的話混亂，沒辦法正常回答問題。但是，我還是想再試試，看看病人知不知道現在是幾月，於是我問翻譯：“我剛才問的是現在是幾月？”翻譯翻給病人聽，病人又開始在那裏滔滔不絕，但是就是不回答問題。 

我就覺得翻譯逐漸變得不太高興。也不奇怪，設身處地想一想就知道了。如果我是那個翻譯，人家醫生問一個問題，我翻譯給病人，結果挺簡單一個問題病人叨叨半天也回答不上來。我好不容易把二十句沒有關聯的昏話翻譯給醫生聽，醫生卻跟我說“我剛才問的是現在是幾月？”。又不是我不回答問題，病人在那兒東拉西扯我有什麽辦法嘛？做翻譯的要求的就是要終於原文，病人說的話沒有邏輯，我也隻能翻成那樣，可是讓醫生聽起來好象我說的英語沒有邏輯似的，你說我冤不冤。 

其實，翻譯的不愉快我不但感覺到了，也完全他明白為什麽不愉快。翻譯的最高境界，經典的追求是“信，達，雅”，就是準確地忠於原話，通順，和優美。在給我這個病人翻譯的時候，病人滔滔不絕的說了一大篇不知所雲的東西，要把它們準確地記下來根本不可能，所以“信”是肯定做不到了，隻能盡量爭取。病人的話自己就不通順，沒有內在的邏輯，翻譯出來自然也是沒頭沒腦，所以“達”也沒有指望了。至於優美，沒有了文字的通順和內在的邏輯，即使做到了，也隻是優美詞匯的堆砌。翻譯當時都氣成那樣了，肯定是使不出什麽優美的好詞匯了。翻譯自己知道自己做不到“信，達，雅”，但是這也不是自己的錯，所以覺得特別挫敗。我明白這不是他翻譯的不好，而是病人的回答太沒有“厘頭”了。 

我很想在跟他說，這不是你的錯，但是又怕這會引起誤會，比如翻譯把這句話翻給病人聽，反而添亂。另外，病人本來是會說英語的，我這麽跟翻譯說話，說不定他還是能聽懂的，又要引起新的誤解。為了盡量減輕對翻譯的折磨，我隻挑最重要的問題問，盡快地結束了這次對話。臨結束前，我跟翻譯說謝謝，告訴他我很理解他的困難。 

可是，你說，翻譯隻是偶爾遇到一兩個這種說話滔滔不絕又沒有邏輯的病人，而且他隻需要翻譯，不需要做任何決定，都覺得挫敗成這樣。我天天地跟那麽多這樣的病人打交道，聽他們說話，還要根據我得到的信息做決定，我容易嗎我，我又應該覺得有多挫敗，多沮喪，我的心理素質得多強大，我得有多累啊。你們先在這兒琢磨感慨著，我上一邊兒自憐自怨歎一會兒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