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親愛的東北 --- 左鄰
文章來源: 董蘭丫2018-05-16 13:05:44

這是我2004年寫的一篇文章。

因為最近有太多關於東北人的負麵消息,我隻想說,東北有很多有血有肉,可親可愛的人。

雖然從血統上講,我不是真正的東北人,但是東北養育了我,我愛那片土地,愛那裏的人們,盡管他們並不完美。

 

 

我親愛的東北 --- 左鄰

 

 

早上,天飄著清雪,我躺在炕上,溫暖,懶洋洋地看著窗外。 窗外是我們家的院子,冬天了,空闊無聊。我看天,天空漠平靜,也無聊。我又將視線轉向木板牆,那是我們家與鄰家的分界。雖然看不見,但我知道板牆靠倉房的那個角上有個洞,大人們叫它狗洞,是黑子,四耗子和我出入的地方。

 

四耗子是鄰家最小的孩子,黑子是他家的狗。四耗子的爸爸是我的二大爺,媽媽是我的二大娘。這倒並不因為他家和我們家有什麽血緣關係,而是因為四耗子的爸爸是所有孩子的二大爺,所有大人們的二哥。

 

二大爺是開大解放的(那時候的卡車),大部分時間不在家,可隻要在家,聾子也會也知道。因為二大爺打噴嚏的聲音特別響,嗡嗡的,震得房子發顫。雖然看不見,我知道,他一定在用一根由紙撚成的細棍兒捅鼻子眼兒,同時搖頭晃腦地看著燈或太陽。二大爺擤鼻涕的聲音也特別大,好像他的鼻孔和鼻腔比別人的長大很多倍,大象要是擤鼻涕,也不過如此。那聲音是:哼,哼,嗯,嗯,高上去了,後麵又接著兩聲振聾發聵的噴嚏。他的鼻子,我小時候是常常為之擔心的。

 

二大爺吃大碴粥, 是排山倒海似的。他一手拖著碗底,一手攥著筷子,是攥著,不是拿著。碗邊兒一轉,筷子一劃了,呼,呼,呼一碗;呼,呼,呼又一碗。二大娘說,二大爺把家當大車店了,怕吃慢了搶不著第二碗。

 

 

那時候, 在我們那,婦人們大多是在吃過了晚飯以後,如果是夏天就坐在自家的院子裏或院門前看雲,看小孩子打架,或是在一起談論他們的兒媳或婆婆的不是。如果興致好,也會走到住家附近的河沿兒,到了那裏,和左鄰右舍遇到,還是一樣的看雲,看孩子打架,談論兒媳或婆婆的不是。冬天,則吃過晚飯,就倒髒水,倒垃圾,關門睡覺了。

 

男人們,則無論冬夏,都會聚在一起喝點燒酒,下棋,看棋,打牌,看牌。為了輸棋,為了違背觀棋不語的規矩,或同夥出了臭牌,他們也會吵起來,吵得麵紅耳赤,眼看要動起手來。這時,若有那年老的在場,必定會擺起老者的架子,要求看在他的麵子上雙方就此住口,罷手吧。這雙方也畢竟會說,要不是看在某大爺,或某叔的麵子上,定要打出對方的屎和尿來。

但是,隻要二大爺在場,他們是架也不敢打,嘴也不敢吵的。二大爺就這麽壓碴,有分量。他瞪著大眼看你,你就不敢再說什麽了。誰家的孩子不學好,請二大爺來喝呼他一頓,他就老實了;二大爺的麵子就有這麽大。工廠裏,小年輕的工人為點事兒和工段長,車間主任頂牛,解決不了。二大爺去了,像官老爺審案一樣問清緣由,他就斷了是非。二大爺是公正的化身。

 

事情也真巧,四耗子的媽媽也是那麽個會辦事,能講話,上炕一把剪子,下地一把鏟子的好主婦。街坊四鄰,大人孩子都喜歡她。年輕的喜歡跟她商量鉤窗簾,繡枕套的樣子;年老的喜歡跟她抱怨兒子盡聽媳婦的話,小孫子也是白眼兒狼。這一對夫妻,真像老舍先生筆下的張大哥和張大嫂。隻是當年我還不知道老舍先生,更不知道張大哥他們何許人也。

 

 

二大娘的嘴是歪的,一隻眼睛終年流著眼淚,而且是瞎的。這得從好多年前說起,那時候沒有我,連我的父親,母親也沒有。其實,有是有了,但他們還在大學裏上學呢。

 

二大爺那時二十多歲,已經結婚生子。二大娘據說是個漂亮媳婦兒。二大爺那時和師傅學開汽車,在關東平原上跑運輸。那年頭,會開汽車可不是鬧著玩兒的。跑外的人喜歡成幫結夥,拜把子什麽的,借此稱王稱霸,或者少受欺負。二大爺鼓動幾個哥兒們,也弄了一個什麽會。論歲數,二大爺是二哥,論膽識,論義氣,論心氣兒,二大爺要做會首。不做會首,弄這個會幹嘛?可有人不服,說二大爺不行,怕老婆。那年頭,男人打老婆天經地義,可二大爺沒打過。二大娘仁義,賢惠又漂亮,二大爺也沒有打人的癮。這回,僵住了!二大爺無論如何要當這會首,思前想後,二大爺下了決心。

 

那天他喝了酒,進到家來二話不說,扯過二大娘就是一頓嘴巴子,打了有十幾個吧,直到二大娘不哭,不叫也不掙扯了。二大爺發現,二大娘滿臉是血。從此二大娘的右眼瞎了,終年流著眼淚,嘴歪了,麵目醜陋。而二大爺作了會首,成了眾人的二哥,孩子們的二大爺。直到現在,老一輩的人提起來,還津津有味:那家夥,真行!說打就打,打得他二大娘滿地找牙!

 

 

丫蛋兒, 丫蛋兒!四耗子敲著窗子喊我。母親開了門。他光著腳,一年四季剃成禿瓢的光腦袋在發著青色的光,小棉襖的懷掩著,大眼睛忽閃著,大嘴張著,簡直就是二大爺的縮寫。他爬到炕上,趴在我耳邊說:快上俺家去,俺爺把俺家鍋砸了!

我一骨碌爬起來,邊穿棉襖邊往外跑:媽,四耗子他爺把他家鍋砸了!母親一把抓住我隻穿上了一支袖子的棉襖,一臉的嚴厲。四耗子躲在母親背後,伸出舌頭,翻著白眼兒,作出一幅被嚇死了的鬼臉。

 

四兒,吃飯了嗎?母親說著,就用開水給四耗子衝了一碗奶粉,還加了一勺糖。奶粉是姥姥從關裏寄來給我的,我不能吃。我吃奶粉過敏。身上會長出紫紅色的葡萄大的疙瘩,連成片。每個疙瘩上麵,還頂著一個黃豆粒大的水泡。癢,可是不能撓,一撓水泡就破了,感染了總不好,所以我不吃奶粉並不眼饞。

 

四耗子用舌頭舔著碗邊,息流息流地抽著鼻子。母親看著他,什麽也不說。我要是那樣,她一定會說:吃東西別出聲音!

 

母親給我衝了一碗藕粉,我和四耗子每人一塊烤饅頭片。我哪有心思吃東西,四耗子的爺爺把他家鍋砸了,我得去看看。。。。。。

 

吃完了,母親又給我梳頭、擦臉,折騰一個六夠,終於放我們出去了。可是四耗子家靜悄悄的,外屋地的大灶成了一個大黑坑,鍋確實沒有了,可也沒見著砸碎的殘骸。二大娘一個人坐在炕上納鞋底,我撲了她去。

 

二娘!鍋呢?晚上咋做飯呢!早飯吃了嗎?上我們家吃烤饅頭吧!我不說,因為我的父母親是關裏人。

 

丫蛋兒,你媽好些了嗎?母親得了腎炎,正在家休息。二娘抬起衣襟擦她的壞眼,神態平靜,安詳,好像什麽也沒發生。

 

二娘!我撒嬌纏著她。

 

好寶兒,二娘肚子疼,你和四兒上倉房拿凍梨,玩兒去,嗬!

 

我覺得無聊,所有的熱鬧都錯過了,又從狗洞鑽回家。四耗子在我家院子裏打出溜滑,黑子也來了。

 

二娘在家嗎?鍋真的砸了?母親問我,我還以為她不關心這事呢。

 

四耗子的爺爺為什麽砸他家的鍋,到現在我也不知道。因為故事的版本太多,難辨真偽。有的說是因為四耗子的爺爺喝醉了酒;也有的說是因為四耗子的爺爺和二大爺要酒錢,二大爺不給,他生了氣;還有人說四耗子的爺爺要找後老伴兒,二大爺不同意。誰知道呢!就連砸鍋的那塊石頭,也眾說紛紜,有說是紅磚頭的,有說是土坯的,甚至有說是塊大理石的。四耗子他爺爺從哪弄的大理石呢?還不錯,沒有人說是隕石。

 

 

四耗子的爺爺,夏天收破爛兒,冬天賣木頭,我們叫絆子,引火用的。

 

夏天,他光著脊梁,上身被太陽塗成古銅色;下身穿著不知哪個年月留下來的抿襠褲,腰上紮著亂麻繩。他拉著一輛排子車,走幾步,吆喝一聲:破爛兒換錢,哎,哎,哎!那聲音經口腔,走丹田,過鼻音,最後再從那張闊口裏發出,洪亮而悠遠。

 

左鄰右舍的孩子們都衝出來,跟在他的後麵唱:

 

賣破爛兒的老頭背著老太太,

一邊走,一邊唱,

破爛兒換錢,哎,哎,哎!

 

要是他裝聾作啞,我們就唱得更歡。要是他回過頭來,好像要停下來打我們,我們便一哄而散。

 

冬天,他還是拉著同樣的排子車,不過吃力得多。車上高高地堆著絆子。他敞著懷,從胸口往外冒著熱氣,眉毛上掛著冰碴。他高聲吆喝著:賣絆子!餘音都被北風截了去,吞沒了。

 

孩子們依然跟著他,這回我們不唱,我們吆喝:賣漢子!母親要是看見,或聽見我這樣喊,在我回來的時候,定會用一雙逼視的眼睛看著我,那是告訴我她知道我在外麵野跑了。

 

四耗子告訴我,別把破爛賣給他爺,他爺的秤不準。他還告訴我,別買他爺的絆子,他爺給絆子澆水。

 

 

有一段時間父親失去了自由,母親到車間勞動上夜班的時候,我就在四耗子家吃飯、睡覺。一天晚上,我答應二娘作他家的媳婦,二娘一高興,給我烙了一張糖餅。饞得四耗子又哭又鬧,我讓他在我的糖餅上咬了兩口。

 

早上母親來接我的時候,我還沒起。她先和二娘聊一會天。二娘的三個大兒子兩個女兒結婚的結婚,下鄉的下鄉,要是二大爺不在家,就隻有二娘和四耗子。二娘說,四耗子是從垃圾堆撿來的,四耗子一聽見這麽說就躺在地上打滾兒,號啕大哭。我笑四耗子傻,大人這樣騙他的話也信。我小的時候似乎是聰明過的。

 

要是二大爺在家,也還沒起,他就連滾帶爬地起來,急急忙忙地往外跑,好像他不應該呆在這似的;好像這不是他的家,倒是母親的家,他是來借宿的似的。

 

一次母親為什麽事情傷心,掉了眼淚。二娘說:你看,好比你被狗咬了一口,你能怎樣呢? 難道你還趴在地上去咬狗一口不成?二娘還是哲學家。

 

父親回來了,二大爺說:

咱哥倆得喝兩盅!我就佩服識文斷字的人。

 

他們真地喝了一回酒,醉的卻不是父親。他叔,俺這輩子沒對不住過人,可他二娘卻被俺整苦了!二大爺像小孩一樣咧著大嘴哭。母親,二娘,四耗子和我都哭了,父親歎息著勸二大爺喝酒。

 

 

後來我的哥哥們來了,我們搬了家。再後來我們上學了,四耗子和我在一個學校裏。我們在校園裏見麵,裝作沒看見,把臉扭到一邊去,因為我們開始知道了男女。

 

我離家以前的晚上,去和二大娘告別。二大爺已經死了,是挖防空洞時塌方砸死的,算是烈士。

 

丫蛋兒!二娘老了,手背上的青筋好像老榆樹的皮。要走了,不當俺家的媳婦了?

 

二娘!”,我的眼淚下來了。

 

從小你就是愛哭精,就會哭。可你一哭,二娘就受不了。。。。。她又抬起衣襟擦她的壞眼,這動作,我太熟悉了。

    

讓二娘看看,還不知道見得著見不著了呢。四兒,四兒,你送送丫蛋兒。

四耗子已經長得膀大腰圓,他也開車。他在前麵走,我在後麵走,我們一句話也沒說。到我們家門口,四耗子停下來,塞給我一包硬東西。回轉頭,大步消失在黑夜裏。那是一塊手帕,裏麵包著四隻嘎拉哈,我們一起玩過的。

 

兩年以後回家,母親告訴我四耗子死了。別人打架,他去拉架,挨了一刀,正中要害,當場就死了。那年冬天,二大娘也死了。沒了二大爺,她死了一半,沒了兒子她就全死了。 

 

過去的人事都已經煙消雲散了,時代像生了翅膀飛奔著。人們跑累了,就倒下去了。

 

 

20040414

馬來西亞     吉隆坡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