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邊緣人的觀點
文章來源: 來罘2019-07-26 21:41:56

受奎因(Willard Van Orman Quine, 1908/06/25–2000/12/25),見右圖,《從邏輯的觀點看》(From a Logical Point of View)一書啟發,不久前我寫下一文,題為“從邊緣人的觀點看”。從邏輯的觀點看邏輯經驗主義,讓奎因看到不同尋常的東西,寫進書中,那些東西成為反對邏輯經驗主義的經典。若幹年下來,我找到了一點奎因的感覺。從邊緣人的觀點去看社會,文化,宗教,政治等問題,也讓我看到不同尋常的東西。許多不通的通了,不透的透了,似是而非的不是了,想當然的不然了。更重要的是,我對一些問題的看法產生了根本性的改變,大有從歐氏空間走進黎曼空間的感覺。

好象錢鍾書說過這樣一句話,假如你吃了個雞蛋,覺得不錯,何必要認識那下蛋的母雞呢?我欣賞錢鍾書的幽默,但不認同他的觀點。我崇尚飲水思源,一個有自我意識的思維主體對自身的思想方法進行反思是必要的。因此,我認為,有必要回過頭來認真審視一下邊緣人的觀點本身。

一個偶然的機會,重讀笛卡爾的《方法談》,我驚喜地發現,笛卡爾有與我相似的想法。我對邊緣人觀點的描述來自直覺,沒有經過細究,更沒有經過所謂清算,因而總感覺底氣不足,讀到笛卡爾的類似想法後,頓覺底氣十足。我很想說英雄所見略同,但怕大言不慚招徠群毆。換個說法,一個地下黨與組織失去聯係多時,突然找到組織,大概就是這種感覺吧?

什麽是邊緣人的觀點?我當時是這樣描述的,“社會若存兩極,不取兩極,而趨中庸; 若不被社會所容,則跳出於此,由彼視此。置身於此,對很多問題,不免有當局之迷,由彼視此,反而有旁觀之清。邊緣人不受當局者及其說客種種說詞的蠱惑,也不受種種表象的迷惑,其頭腦往往更為清醒,觀點往往更為客觀。”

現在看來,以上描述有些模糊遊移,但沒有遺漏問題的核心,作局外之人,具旁觀之清。當時隻覺得,這是自己的生存現狀,是一種偶然性,讀過《方法談》之後,方才意識到,生存現狀強加給自己的東西居然有方法論意義,幸甚至哉。

笛卡爾(René Descartes, 1596/03/31 - 1650/02/11),見右圖,追求知識的確定性,對建立公理係統有著內在的訴求。他所創立的解析幾何就是這一訴求的結果,他也試圖對哲學進行公理化。我思故我在就是他為自己的哲學體係找到的初始公理,盡管這個初始公理並不足以推出整個哲學,但公理化思想對知識確定性的巨大作用是勿庸置疑的。他被認為是創立一套完整的哲學體係的第一人。

對於在建立公理化知識體係的過程中所運用的思想方法,笛卡爾歸納出下麵四條①: 
一,普遍懷疑,用當今的哲學術語表述,不接受任何通不過理性批判的學說。
二,分而治之,把難題切分成可以解決的部分,以便圓滿解決。這是通常意義上的分析。
三,由簡到繁,給研究對象排序,即使對象之間沒有自然次序,也給出假定次序。
四,合而統之,把一切情形盡量完全地列舉出來,確保無遺漏。這是通常意義上的綜合。

笛卡爾的普遍懷疑原則,即如今所謂批判性思維,這是真正的哲學精神。在批判精神的驅使下,他認為除了數學以外,其它領域的知識皆有懈可擊,因此,他決定漫遊歐洲,開闊視野,以期擺脫文化,教育,宗教,風俗,等各種可能給他造成偏見的因素。

笛卡爾說自己“花了整整九年的時間,漫遊世界,目的是,在人生喜劇中,隻當觀眾,不當演員。......,九年間,在各派爭論不休的問題上,我沒有選邊站,也沒有試圖為哲學尋找更確定的基礎”②。從1616年到1626年,笛卡爾做了廣泛的遊曆,曾在荷蘭,巴伐利亞和匈牙利三國軍隊中短期服役,觀光過意大利,波蘭,丹麥等許多國家。1628年移居荷蘭,在那裏住了20多年。

功夫不負有心人,笛卡爾收獲了他想要的東西,“如果僅考慮其它民族的風俗,我真的是找不到確定的根據,它們如同哲學界一般,異見紛呈。我最大的收獲是,注意到許多亊情在我們看來荒誕可笑,然而在許多其它偉大民族那裏卻被普遍接受,從這裏我認識到,不能過於相信完全來自成規和慣例的東西。”③

笛卡爾出身貴族家庭,一生不用為生計操勞。漫遊世界,每到一地,他隻是觀光客,這一事實使他隻當觀眾,不當演員,在有爭論的問題上不好選邊站。笛卡爾的幸運不是人人都有的。我因生計所迫,走了西口。離開黃土,從演員褪變為觀眾,紮根黑土,想再粉墨登場談何容易。我是被迫進入文化漂移狀態,成為邊緣人的。

觀光客是局外人,邊緣人也是局外人。局外人,在社會學意義上,是一種不方便,在方法論意義上,卻成為一種優勢,二者都因此而獲得了必要的客觀性,或曰旁觀之清。隻是,成為局外人,對我來說,是被邊緣化的結果,對笛卡爾來說,是主動選擇的結果,這就是為什麽笛卡爾是偉人。

兩百多年後,胡塞爾(Edmund Husserl 1859~1938),見右圖,繼承並發揚了笛卡爾對知識確定性的追求,也為邊緣人的觀點提供了認識論的依據。胡塞爾讚賞笛卡爾的普遍懷疑原則,但不讚同笛卡爾從普遍懷疑原則引出我思故我在,並以此為哲學係統的初始公理,因為那必定導致身心二元論。在為人類知識提供確定性這個大目標下,為避開傳統哲學的種種問題,胡塞爾發展出了他的現象學哲學。

古希臘哲學懷疑主義學派有一個概念叫“懸置”(?ποχ??),原指,對外部世界存在的所有判斷及其行動采取懸而不決,存而不論的理論狀態。這一學派的創始人皮柔(Pyrrho of Elis 365-275BC)去印度跑了一趟,帶回這一概念。皮柔將這一概念發揮到了極致,對一切亊物都放棄判斷,無所取舍。據說,一次皮柔乘船遇到風浪,眾人驚恐不安,他卻指著一頭安然進食的豬說,哲人就應象它一樣無動於衷。

胡塞爾借用這一概念,將其改造成他的Epoché,此即所謂“現象學的懸置”。概念大意是,對有關外部世界存在的一般或幼稚的哲學信念懸而不決存而不論。胡塞爾認為,前哲學和傳統哲學的觀點都是以某種預設為前提的,並試圖擴大預設來解釋實在,從而扭曲了對世界本原的認識。因此,現象學的懸置就有了必要。

現象學懸置的認識論依據是胡塞爾所謂“認識論研究的無預設原則”。根據這一原則,“一項可以被嚴肅地稱為科學的認識論研究必須滿足沒有預設這一原則。所謂沒有預設,意思是,嚴格排除阻礙全麵現象學還原的所有命題。”④這一原則,或現象學的懸置,與邊緣人的觀點有異曲同工之妙。

對於邊緣人來說,舊文化的預設不複成立,新文化的預設未及紮根。在不同文化的夾縫中間,邊緣人必須在沒有預設的情況下找到適合自己的生存之道。這相當於,邊緣人的觀點被強製性地施行了現象學的懸置,最大限度地去除了文化的幹擾,從而使之具有了新舊文化都不具有的客觀性。

因此,從本質上講,邊緣人的觀點就是一種經過現象學的懸置的觀點,屬於本質的直覺,因而更接近亊物的本質。對我來說,它不再是看問題的多個普通角度之一,而是一種具有認識論優勢的思想方法。

笛卡爾花了九年的時間,漫遊世界,充當觀眾,不選邊站,刻意要獲得現象學的懸置。我被扔進兩個文化的夾縫中間,現象學的懸置是強塞給我的。每思及此,邊緣人慨歎,失之東隅,收之桑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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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Descartes philosophical Writings Bobbs-Merrill Educational Publishing 1982,Part II,P20-21

② ibid,Part III,P28-29

③ ibid,Part III,P13

④ Logical Investigations,Routledge 2001,P1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