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賑隨想
文章來源: 來罘2019-06-28 17:07:32

我的後院經常有小動物光顧,鬆鼠,野兔,浣熊,臭鼬,田鼠,黃蜂,以及各種鳥。有些還在那裏做了窩,涼台下有野兔,屋簷下有鳥窩,甚至蜂巢。這些小動物,除了田鼠之外,我都喜歡,不信? 有詩為證,

籬下野兔行走,
台上鬆鼠搔首。
招蜂駐,與鳥友,
領導鬥雞走狗。

聽網友說她家後院經常有野鹿光顧,真真羨煞我也。我家條件不濟,見不到大牲口,隻好將就與小家夥們廝混。時間長了,大小倒也無所謂,都能玩出感情來。有時我與小動物的感情深到讓人類吃醋。其中幾種讓我喜歡到長期喂養,比如,鬆鼠和鳥,我稱之為,放賑。為此,太太不隻一次擋橫,榛子果那麽貴,你大把地喂鬆鼠,個敗家的爺們兒。每當這時,我都會用話劇《茶館》裏鬆二爺的話遮臉,多體麵的小鬆鼠,一看見它們,我又不舍得死了。

《莊子·齊物論》裏有個狙公賦芧的故事。“狙公賦芧,曰,朝三而暮四。眾狙皆怒。曰,然則朝四而暮三。眾狙皆悅。”譯成白話意為,養猴人在給獼猴分榛子果時說,早晨三個,晚上四個。眾猴都不高興。養猴人改口道,那就早晨四個,晚上三個吧。眾猴都高興。在喂養鬆鼠和鳥的過程中,我以狙公自許,認真地體會了一番狙公賦芧的涵意。我的結論是,不光猴子喜歡朝四暮三,鬆鼠和鳥也是如此。恐怕這是所有動物的天性,人類也好不到哪裏去。

鬆鼠一類的小動物可能有頭晌沒有過晌,自然是追求當下利益的最大化。個體的人可能有今年沒有明年,群體的人可能有這一朝沒有下一朝,其動物天性也是追求當下利益的最大化。好年防荒年是一種美德,那是需要做出一定的犧牲去追求才能達到的境界。前人栽樹後人乘涼是一種更高的境界,那是需要幾代人做出犧牲才能達到的。

動物是不講倫理道德的,難道人類也不講嗎?如果人類講倫理道德,那麽,為什麽還有族群堂而皇之地發子孫財?喔,原來是那群人不道德,公然與猴子和鬆鼠為伍。他們願意做,老天遲早罰。不作不死,早作早死。你規勸,他們不聽,那就作壁上觀吧。讓他們可著勁做去,咱們接著聊小動物。

有年冬天,北美遭遇五十年不遇的大寒。聖誕節前後氣溫低至零下二十四度,加之大雪封山,致使饑民遍野,饑腸轆轆,嗷嗷待哺。小鬆鼠經常站在後門外,隔著玻璃,垂手直立,不斷朝內張望。藍鳥則落到窗台上,隔著玻璃,歪著腦袋,不斷向裏打探。總之,它們有個共同的心聲,怎麽還不放賑?

有鑒於此,我們決定加大放賑力度。平時隻開一口粥鍋,放些碎穀雜糧什麽的,來的多是老家賊。這會兒,添了兩口粥鍋,還增加了葵花籽,花生米,胡桃,榛子果等細糧。結果,後院人氣爆棚,榮景空前。粥棚附近老家賊依舊成群,此外還來了不少漂亮的山雀,有藍的,有紅的,有黑的,還有黑白相間的。老家賊依舊對碎穀雜糧百吃不厭,藍鳥比較高貴,主要對花生米感興趣,漂亮的紅鳥比較矜持,不與家賊搶食,主要對家賊對付不了的葵花籽感興趣。紅鳥的咬合力甚是了得,它能將花生米咬碎,細細吞咽。

以上是天上的,此外還有地上的,主要有野兔和鬆鼠,還有田鼠。鬆鼠主要對堅果感興趣,胡桃和榛子果是為它們專備的。觀察發現,它是全能冠軍。鬆鼠一來,放賑的食物它通吃,而且相當霸道,隻要它在場,其它饑民都要回避。處在這一食物鏈下端的是野兔。它隻能在其它饑民不在場時,悄悄地撿食老家賊撒落的粗糧。過去兒歌裏唱,小白兔,白又白,...,愛吃蘿卜愛吃菜。受兒歌影響,我一直認為野兔是愛吃蘿卜愛吃菜,觀察發現,它也是全能冠軍,什麽都吃。嚼草根,啃樹皮是它的長項,而我還不能讓它們餓著,否則,它們會給你帶來意想不到的驚詫。

有一年,也是冬天酷寒,到處樹上掛滿冰掛,那一年沒有放賑,結果,野兔急了眼,朝我的植物下了嘴。轉過年來,一棵十幾歲的銀杏樹和一棵五歲的日本紅楓沒有返青。經查,挨著地表的樹皮被野兔啃了一圈,直接經濟損失達四百刀。看著心愛的植物死去,我對野兔愛恨交織,差點把它與田鼠劃歸一類,準備下家夥套兔崽子的。

轉念一想,如果因此而忌恨野兔,豈不是人類中心主義思維做祟。嚴格說來,不是野兔闖進我家,禍害了我的植物,而是我在野兔的領地種了計劃外作物。年成不好,大冬天的,草根難挖,又沒有野菜,它們餓急了,啃樹皮以救命。我家有餘糧卻不放賑,囤積居奇,為富不仁的是我,有何顏麵與兔子論短長? 於是,我原諒了野兔。

處在這一食物鏈最底端的是田鼠。田鼠是人類的敵人,人人得而誅之。插隊時,曾見到人們搗毀田鼠的巣穴,掏出半籃子花生與黃豆。碩大的田鼠被人們逮住,剝其皮,啖其肉。當然,不是生吃,是烤著吃。我分到一小塊,為表現得像個爺們兒,我當眾送入口中,豪放地作咀嚼狀,找機會,轉身便吐了出去。其後,餘香反胃,三日不絕。

田鼠的肉雖然沒有吃下去,但田鼠是人類的敵人這一觀念卻深入骨髓。為對付田鼠,放毒下夾子等招都使過,可惜力有不逮,依然無法消滅它們。田鼠悄悄地進村,撿食藍鳥遺落的花生米,總讓我想起電影《地雷戰》裏附近村裏民兵搶糧的場景。我很能理解鬼子隊長中村當時的心情。我甚至盤算過,是不是買一杆汽槍,把娛樂與滅鼠結合起來。

我經常納悶,眾多動物保護主義組織保護這,保護那,怎麽不保護田鼠? 照理說,上蒼賦予萬物平等的生存權力。我能原諒野兔,也該原諒田鼠。無奈田鼠遭人類普遍痛恨,不受任何組織保護。如果說不保護田鼠是因為田鼠對人類有害,那麽,雞豬牛羊對人類不但無害而且還有益,怎麽不保護雞豬牛羊? 難道蒼天沒有賦予它們相同的畜權? 是它們屬於低端牲口? 還是他們惹不起吃肉的人?

如果雞豬牛羊這四種動物滅絕了,人類恐怕也難以生存。人類宰殺這四種動物恰恰是因為它們對人類有益,人類需要吃它們的肉。然而,天鵝的肉更好吃,為什麽卻要保護? 哦,天鵝對人類無害,那麽,狼熊虎豹呢? 它們吃人,顯然對人類有危害,而且它們的肉更好吃,為什麽也要保護? 他們保護鯨魚,怎麽不保護帶魚? 農民保護青蛙,怎麽不保護鱔魚? 蜂農養蜂,怎麽不養蚊? 人們一邊宰殺雞豬牛羊來食用,一邊把貓和狗當成寵物豢養,令人費思量。

一些國家已經立法保障動物權利。1992年,瑞士法律上確認動物為生命(beings),而非物品(things);2002年,德國將動物保護的條款寫入憲法。由澳洲學者彼得·辛格(Peter Singer 1946/07/06)建立,基地位於美國西雅圖的“泛類人猿計劃”,目前正在爭取美國政府采納其所提出的《泛人猿宣言》,這份宣言呼籲賦予一個由大猩猩、猩猩以及兩個亞種的黑猩猩組成的“平等群落”以三項基本權利:生存權,個體自由權和免受折磨權。如此等等,形形色色的動物權利或動物解放理論令人生惑。

現代功利主義學說的奠基人傑裏米·邊沁(Jeremy Bentham 1748/02/15 - 1832/06/06)是最早深入研究動物解放主義的學者之一,他在為擴大動物法律權利的必要性所作的演講稿中寫道:“這一天終將到來,人類以外的動物們將重獲被人類暴政剝奪的權利,這些權利從來不應剝奪。”追根究底,這些所謂的動物權力或動物保護標準都是人定的,與人類福祉有關。那些不受保護的要麽危害人類福祉,要麽,直接影響人類福祉,歸根結蒂,評判的標準還是人類福祉。越想越覺得這是十足的人類中心主義,而且其中透著虛偽,或曰“道德分裂”。

還是我們的傳統智慧有助於解惑。道家認為,天無私覆,地無私載。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也就是說,在天地麵前,眾生是平等的,不平等是人造的。儒家講究中庸之道。中庸之道的反麵是過猶不及,也就是說,凡亊做過都會走向反麵。物以稀為貴,凡物多了就會成災。

如果田鼠稀有到瀕臨滅絕,它會擁有類似於大熊貓的地位;如果天鵝多到象蝗蟲一樣遮天蔽日,恐怕人類會象掃蝗一樣掃滅天鵝。同樣是鯉魚,在黃河裏是好東西,在餐桌上黃河大鯉魚是一道名菜,在北美的湖裏卻是壞東西,被環保部門標之以有害的入侵物種,被釣魚者群體斥為垃圾魚種。我曾一次釣到兩條七八公斤的大鯉魚,最後忍痛扔進草裏。非不能吃也,怕被人恥笑是也。同釣者點頭稱是,亞裔鄰居笑話我虛榮,我卻為鯉魚感到悲哀。多數釣者會把不夠尺寸的鱸魚放回水裏,鯉魚連這種機會都沒有。

突發奇想,全球人類總數已多達七十億,在其它物種或某種不可抗拒的力量眼裏,人類是不是已經成災了?有朝一日,它們會不會象掃蝗一樣掃滅人類? 不過,按目前這個繁殖速度,也許不用它物動手,人類自己就會滅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