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認真地年輕過，現在正考慮如何認真地老去，六十歲了依然有些氣盛的我，未曾因光陰流逝而怨恨過歲月無情，唯一的例外，便是見到母親的時候。

媽媽老了，歲月不僅改變了她的外表，也改變了她的性格。上月回國看望家人，我抵達北京的時間是中午，到了姐姐家已過了吃中飯的時間，我想媽媽一定在午休，所以在院子裏輕輕地跟幫我搬行李的司機道謝。沒想到，媽媽聽到了我說話的聲音，在屋裏大聲地叫著司機的名字，喊著：“是我的寶貝女兒回來了吧！我聽見你跟她說話了”。媽媽的耳朵真是太好使了，盡管她已經行動不便，幾乎癱瘓在床，但聽力卻是一如既往的好。我的孩子耳朵靈這點隨了姥姥，所以孩子小的時候，每當我和先生在家想說悄悄話時，總會擔心隔牆有耳。

在我記憶裏，媽媽內斂，極少如此大聲說話，而我以前也從未聽她叫過我寶貝。這次回國看望媽媽，我發現年近九十的老媽變得喜怒易形於色，甚至有時表現得相當脆弱。六十歲的我，聽到自己被媽媽叫作寶貝，感覺又回到了童年。當媽媽拉著我的手，對我說：我的寶貝呀，你這一路辛苦了，我竟落下了眼淚。我把這一幕敘述給同事和朋友聽，感恩媽媽尚在，我居然還有人如此疼愛，他們說我幸運。確實，三年前，媽媽突發腦出血，多虧養老院的醫護人員及時將她送往醫院救治，使她轉危為安。去年底，媽媽也和許多人一樣感染了病毒，昏睡了三天三夜，那時我以為她挺不過來了，但第四天早晨，媽媽卻奇跡般蘇醒。。。

然而，遭受那場腦出血大病之後，媽媽的身體狀況大不如從前，加之年歲已高，無法康複回到原來的狀態。幾年未見，當我第一眼看到床上的媽媽時，感覺她是斷崖式衰老。由於腦右部基底出血受過傷，媽媽身體失去了自我平衡的能力，開始行動不便，出行需要坐輪椅，但她精神狀態尚好，頭腦依然清楚，隻是人變得易感，有時竟象小孩兒一樣。先生在我姐家待了三天，他離京前的晚上，雖然我告訴媽媽我不跟他一起走，我這次回國主要是在家陪伴她，但媽媽還是不放心的樣子，反複問我是否明天也要走。我記憶中的媽媽是職業女性的樣子，她愛我們兄弟姐妹四人，但愛的方式不是朝朝暮暮的相守。

媽媽變得從未有過的粘我，有時幾個小時見不到我便會不停地問，我去哪兒了？啥時回來？直到看見我之後，她才放心地吃飯睡覺。那天我從北大回來，在走廊裏問保姆我媽這兩三天如何，那時媽媽正在房間裏做康複訓練，聽到我的聲音，竟歡喜地喊道：我的寶貝回來了，她還沒走！我說：我不告訴你了嗎？我去北大有工作上的事兒，路上堵車來回不方便，所以要在那兒住三天，三天後就回來繼續陪你，你怎麽會認為我走了哪？！沒想到，媽媽竟指著康複師，說：是他告訴我說你已經走了，不再回來了，邊說邊委屈得要哭的樣子。康複師趕緊哄著說：奶奶，您別哭呀！我那是逗您跟您鬧著玩兒哪！

無情的歲月改變了媽媽。以往，我一直自信永遠不會因為變老而自我懷疑，自信一個人骨子裏的氣質和風格，永遠不會因為年齡的增加而減少。然而，媽媽的變化使我不再那麽自信，因為當人老了，尤其年老疾病纏身，身不由己之後，歲月改變的不僅是人的容顏，而且也會侵蝕深藏於人內心的自我，人真的老了病了之後，恐怕很難再活出自己。或許，哥哥姐姐對此感悟的比我早，所以，當我依然在揚帆與歲月放歌的時候，他們卻開始考慮眼前的現實：如何讓媽媽老有所依，享天倫之樂，從而不惜代價地承擔起了贍養母親的責任。

常言道：父母在人生尚有來處，父母是為我們阻擋死亡的牆。確實，即使媽媽現在已經不能再做飯給我吃了，但她那份母愛，她對我的疼愛依然如故，在她眼裏我永遠是個孩子。媽媽知道我從小喜歡吃剛出鍋的油炸糕，從前她會按奶奶的方法，親自下廚給我做，現在她做不了了，但她特別囑咐哥哥周末到馬甸橋的護國寺小吃店買了給我帶過來。那晚我坐在媽媽床邊，一手拿著一個油炸糕，吃的時候幸福感爆棚。有一天，我因吃了太多的江米條糖火燒和排叉，第二天早上起來，嘴上起了一個大水泡，媽媽心疼地叮囑我抹藥膏，說了一遍又一遍。。。

媽媽身體健康的那些年，每次我回國探親，白天倒時差時，她總會輕輕走近我的臥房，幫我蓋好被子關緊房門。那時我習慣於她在房子裏走來走去，“take mobility for granted”,  我從未想過幾年後，媽媽會突發腦出血，從此行動不便。而最令我難過的是，由於腦出血的後遺症，媽媽丟失了部分數字記憶，她不再記得我的生日。今天夏天我六十歲，原本我給媽媽看我生日的照片，告訴她六十歲是生命的重要節點，因為我人生暮年的序幕已拉開。沒想到，媽媽看著照片對我說：“花開堪折須亦折，莫待無花空折枝”。我笑媽媽忘了我的年齡，說：我今年六十歲，不是二十歲，而她卻一臉困惑，認真地問我是哪一年生的？

歲月無情，母親老了，她忘了我的年齡。流年似水，幾十年稍縱即逝，我忍不住悔恨從前隻知道笑傲江湖，沉醉於揚帆與歲月放歌，而錯過了許多回家與母親在一起的機會，如今我心係故土，隻想常回家看看，在媽媽還記得我是她的寶貝女兒的時候。。。
如下是六十歲生日留影（原片，瑕疵難免），人生暮年開始拉開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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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是生日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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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閱讀，祝健康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