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患上抑鬱症的150天
文章來源: qwpc2092018-06-19 08:27:35

丈夫患上抑鬱症的150天
原創 武偉

進入2018年之後,丈夫老奚,突然對一切沒了興趣。過去熱衷的開車,健身,網購,吐槽,下載電影,玩手機,種蔬菜,現在全都興致索然。對上班也極為恐懼。過去每天早晨,頭戴頭盔,足蹬腳踏車,颯爽英姿出門去,現在卻要百轉千回,背井離鄉一般,掙紮著跨出家門。睡眠也漸漸變糟,從沾枕頭便著,逐漸過渡到離雞叫還有兩三個小時就睡不著了。好不容易熬到黎明,卻又不想離開床榻,身上仿佛被磐石壓住,隻想在床上躺到地老天荒。應酬也不願去了。勉強去了,也是一人向隅,舉座不歡。

春節前夕,老奚去安定醫院抑鬱門診看了病。抽了血,做了五套題,最後被大夫定了性:抑鬱症,至少中度。但那天老奚的狀況一反常態的好,甚至有些亢奮。他自己認為是因為找到了組織。而我仍心存僥幸,希望大夫是言過其實了。

老奚嚴格地按照大夫的指示服藥,抗抑鬱的藥,夥同安眠藥,雙管齊下。但服藥並沒有收到立竿見影的成效,不僅焦慮、沮喪之感沒有減輕,反而多出了惡心、心慌、盜汗等諸多新毛病。每天晚上老奚在床上輾轉反側。汗一波一波地出,卻依舊感到寒冷。一趟一趟去廁所,有時一呆就是半個多小時。我屏息靜聽,卻聽不到水聲。心中惶恐,想起身探視,又恐驚擾了他。後半夜,他大多摸下床,在沙發上枯坐;或伏在床沿兒的被摞上,半天無聲無息,似乎睡著了,但突然發出一聲長籲,似在說,他還在受煎熬。

每天淩晨,無論我何時睜開眼,幾乎都可以看到,他正瞪著一雙大眼睛,幽幽地盯著我。見我醒來,他便問一句:"我攪得你一夜沒睡好吧?"而在白天,他拉上窗簾,戴上頭巾,裹上被子,抱上枕頭,委在床上或沙發上,雙目緊閉,不知是夢是醒。偶爾睜開雙眼,眼皮半抬不抬,雙眸上蒙著瑩瑩的淚光,長歎一口氣,再合上眼。即使被我強拉著出門,也須我攙扶著,才能拖遝著腳步,一步三搖向前走。行進過程中,他除了歎氣,基本沒有什麽聲響。我搜腸刮肚,撿逗樂的話和他講。不時,二人皆無語。我左顧右盼,在春節歡快的街道上,尋覓新鮮有趣的談資。他則睜著空洞的雙眼,望著不知名的遠方。極偶然,他會望著人群歎一句:這些人,有什麽可高興的!我想,那些快樂的人們,在他眼中,不過是屬於另一個世界的,仿佛海市蜃樓,搖曳生姿,卻觸不可及。

今年這個春節,家裏變得分外沉寂。連狗狗阿布都不再張狂,躡手躡腳地走路,躲到沒人的地方昏睡。偶爾,它會站在老奚的麵前,目不轉睛,憂鬱地望著他。老奚很驚愕:"它為什麽總盯著我?是不是有禍事要降臨?"

兒子本來就是晝伏夜出的生活規律,夜裏閉門工作,白天閉門睡覺,安靜得像沒這個人似的。到了飯點兒,我把二位請出來。老奚歎著氣,坐到飯桌前,氣喘籲籲地吃上兩三口,再大汗淋漓地回到床上,或沙發上去了。留下我和兒子,壓低嗓門,竊竊私語,並艱難地塞下剩餘的飯菜。

老奚白天不睡覺的時候,也會坐在陽台上曬曬太陽,隻是無論陽光多麽燦爛,也驅不散他的滿臉愁容。有時他會捧著手機看一段兒《渡過》(一本描寫抑鬱症的書)。看不下去時,便默默枯坐。如果我正坐在書桌前看書,他便盯著我看。有一天我莫名其妙地感到鬱悶和壓抑,一股無名火堵在胸中。我眼睛盯著書本,卻能感到,老奚憂鬱的目光正盯著我。我咬緊牙,對自己說:不要回頭!不要回頭!但老奚的乞求聲終於傳來:"你能和我聊聊天兒嗎?"我的堤壩瞬間崩潰。

晚上,老奚會和我擠坐在沙發上,看一會兒電視。他把音量調到即便是我支楞起耳朵,也聽不清楚的程度。他說怕影響兒子工作。電視節目也經過他的嚴格篩選,戰爭暴力的,大災大難的,多愁善感的,都被過濾掉。到最後隻剩下小動物的,美食的,喜劇的節目可以看。而且觀看時,任何吐槽,無論是善意的還是惡意的,都會被禁止,他認為嘲笑、批評任何人,都是殘忍的。這場病讓他學會了感同身受。

他對我也變得格外客氣。"你辛苦了!""打擾你了!""多虧有你!"常常掛在他的嘴邊,讓我覺得,我仿佛來到了鄰國日本。這也促使我更加努力地照顧他,並壓製住自己的暴脾氣,把耐心與溫柔最大限度地挖掘出來,陪伴他度過這段黑暗的時期。他有時和我聊起過去的蹉跎歲月。以往曾被我們忽略的一個個細碎瞬間,被他回憶起來。他一邊回憶,一邊感慨萬千。有次,他說,他不知道能否挺過這個艱難時期。他淒涼地問著我:"沒有我,你怎麽活?"他把家裏的水卡、煤氣卡、電卡都交代給我,銀行卡及金銀細軟,也指出了埋藏地點。

之後有一天,家裏的暖氣跑水了。情況並不嚴重,暖氣閥門也關上了,但是因為六樓業主聲稱,不管暖氣管子是否修好,一天之後便打開閥門,他終於爆發了。他哭著喊:我!要!死!了!我要死在這件事上了!

我噙著淚,一遍又一遍安慰他,但無濟於事。我感到絕望。他仿佛墜入一口深井,我拚命拉住他的雙手,想把他拉出來。但他不想再戰,他要放開我的手。我這小身板兒,還能撐多久?夜幕降臨的時候,我帶著阿布,一人一狗,在月光下徘徊良久。最後我回到了我家樓下,在萬家燈火中尋找我們家那一扇昏暗的窗口。終於,我走回家中。出門公幹的兒子終於回來了。看著張皇失措的我們,他大聲說道:"別著急,有我呢!以後家裏的事情都由我來處理!"我目送著兒子,出門去找六樓業主。不久他便凱旋而歸:"都處理好了,六樓業主承諾不開暖氣閥門!"

他走向縮在沙發角落裏的老奚,像一個成熟父親,對一個闖了禍,躲進大衣櫃裏的孩子一般,彎下腰,笑著說:"好了,沒事了,您放心!"老奚點點頭。他終於不再誠惶誠恐,乖乖去睡了。我卻感慨萬千。20多年來,我一直無微不至地照顧兒子,把屎把尿,端茶倒水,直到成年。我永遠懷疑兒子有能力承擔家庭的責任,我也從未想過讓兒子來承擔他的責任。直到今天,當老奚懷著必死的決心,衝向懸崖時,兒子橫刀立馬出現了。我看到一個嶄新的兒子。我欣欣然。

服藥半個月後,藥效潤物細無聲地顯現出來。之後,雖然也經曆了過山車似的反反複複,但總的趨勢是向好的方向發展。現在,距離老奚開始服藥已經過去五個多月了。經過治療,他已經和正常人差不多了(雖然還需要繼續服藥)。但許多時候,我還是不想回憶那段煉獄般的日子。翻開過去的日記,我會看得淚流滿麵。老奚更不敢回憶,他甚至懷疑,怎麽會有這麽一段可怕的經曆。我們都選擇了回避和忘記。但近些天來,我突然改變了主意。我想我應該記錄一下我們當時的掙紮與努力,為老奚,為兒子,也為我自己。

雖然有不少痛苦的片段都模糊不清了,但我還清晰地記得老奚在與疾病抗爭時期的許多第一次:第一次笑,那是在看"歡樂喜劇人"時,嘴角不經意地微微上揚了一下。第一次看描寫戰爭的電視片一一《一戰日記》。第一次去上班。雖然刮了胡子,仔細梳了頭發,英氣逼人,但麵容消瘦,一雙大眼深鎖憂傷。我送他到單位,看著他孤獨的背影,穿過單位對麵熙攘的馬路。第一次洗碗,他要我站在廚房門口,看著他洗。第一次睡了個囫圇覺,醒來時窗外是啾啾的鳥鳴。第一次去公園一一圓明園,看了看黑天鵝,三步一歇,五步一坐,走了將近一個小時。第一次逛商場,給自己買了件略顯肥大的襯衫。果然,不久他的體重就反彈了。第一次網購。第一次重回家庭影院看電影。第一次看新聞,並對政治事件指手劃腳。還有,第一次在自家的小院裏,為剛剛拱出土的黃瓜、西紅柿搭架子。我為此拍了張照片,發到親友群裏,並附上一句話:
人類的一小步,老奚的一大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