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19日，2017年，川普總統的首席策士，史蒂夫班農，坐在自己在白宮那間小辦公室裏，心情有點小鬱悶。因為在過去短短的幾個月時間裏，他得罪了最不該得罪的人，總統的女兒和女婿，一萬卡和庫什納夫婦。

班農和一萬卡夫婦之爭，屬於主義之爭，不得不爭。班農的政治哲學，是高舉白人民族主義路線，力爭把美國恢複到五十到一百年前那個“偉大”的舊時代，所謂“讓美國再次偉大”（MAGA），是毫不妥協地反傳統反建製，有先把舊世界砸爛到底怎麽建設新秩序以後再說的意思。

而川女川婿兩個人為核心的高盛幫，則代表了和華兒街金融大鱷的勾肩搭背，和矽穀科技新貴眉來眼去的勢力。在他倆的拐帶下，老川很可能被重新帶入沼澤。這讓農民起義領袖班農看在眼裏，急在心上，很快和夫婦倆勢同水火了。

得罪了老川寶貝女兒是什麽後果，可能新澤西州長Chris Christie最清楚不過了。在共和黨政治機器中成名立腕的人物中，他是最早站出來挺川的。可惜，就因為在當州檢察長的時候，Christie曾經把老川的親家公，也就是川婿的老爹送入了監獄，從此結下梁子。所以老川當總統都半年了，胖州長現在還在找工作呢。

班農如果聰明，應該知道，單憑這一條，自己在白宮的日子就屈指可數了。

當然還不止這一條，班農在一度重用自己的總統麵前，也得不到寵愛了。這個理由卻說起來可笑，竟是因為班農不修邊幅。且看看老川是怎麽奚落自己的首席謀士的:

“這家夥看上去好像是個無家可歸者（Guy looks homeless）”。

“史蒂夫，洗個澡吧”(Steve, take a shower)。

“你這條褲子已經穿了六天沒換了”（You’ve worn those pants for six days）。

“他說他自個有錢，我不信”（He says he’s made money, I don’t believe it）。

以上這些細節，都是那本引起軒然大波的書《烈火與憤怒：川普白宮解密》所透露。這本書，是紐約名記Michael Wolff在得到總統授權的情況下在白宮自由出入十個月見人就采訪的結晶。在書中，作者獨家采訪班農，並從他嘴中套出了“川兒川婿秘會俄國是叛國行為”的爆炸性言論，讓白宮顏麵掃地。川普律師團隊甚至威脅采取法律行動阻止本書的出版；總統的高調反對讓作家樂開了花,急問老川“我怎麽才能贈送你一盒巧克力”；鑒於讀者的迫切，出版商甚至提早了正式出版日期；鄙人也在第一時間購買了電子版。

這些細節好像難以置信，總統對下屬的看法，難道不應該是根據政治理念或行事為人嗎？但我以為，恰恰是這樣似乎不合常理的細節，揭示了本書難得的真實性。川捅是娛樂圈中人，主持珠光寶氣的“學徒”秀，重外表講排場，而班農一看就是心憂天下不修邊幅的丐幫領袖形象。他倆在這樣生活細節上的衝突，完全解釋得過去。我在這本書出來很長時間以前，就做出過類似的觀察。比如，衛生部長因為濫用公款而被迫辭職，多半是川桶嫌這個貪官摳摳瑣瑣上不了台麵而讓他走人。因為同樣揮霍公款的富豪閣員，就能穩如泰山。

我們再看班農在白宮的職業前景。大公司開除員工，很少叫你當場走人。一般的做法，是在半年前把你放入一個所謂“表現改進計劃”中（PIP: Performance Improvement Plan）, 裝模做樣觀察幾個月之後，就可以開刀了。而你如果真的認為自己可以在這段時間裏洗心革麵，玩命表現，取悅老板，還有一線生機的話，那就未免太天真了，抓緊時間找下家才是正經。

班農也接到了這樣一份PIP。4月5號，總統把他從國家安全委員會（National Security Council）除名。僅僅兩天之後，總統就在一個沒有班農的國家安全團隊的簇擁之下，下達了向悍然動用化學武器的敘利亞政府發動導彈攻擊的命令，這就和以班農為代表的不幹涉主義和孤立主義關起門來MAGA的理念唱了反調。

班農應該為自己籌劃後路了。

4月19日，就在班農鬱悶不知前路何在的時候，媒體娛樂界發生了一件大事，狐狸新聞網的王牌政論主持人奧萊利（Bill O’Reilly）因為性騷擾醜聞被老板小默多克開除了。很快，班農的辦公室來了一位不速之客，此人是羅傑.艾爾斯（Roger Ailes）的密使，給躊躇中的他帶來了一份簡單到不能再簡單的口信：

“奧萊利已經點頭了，漢尼迪也點頭了，就看你的了”。

這位羅傑.艾爾斯，是保守媒體中泰山北鬥般的人物。他以尼克鬆和裏根總統高級謀士的身份起家，90年代末，在美國主流媒體被左派占領的萬馬齊喑之下，全球媒體大王默多克請艾爾斯出山，立誌打造一個為保守派發聲的媒體帝國，狐狸新聞網。過去二十年中，艾爾斯為這個新生的保守媒體嘔心瀝血，讓狐狸新聞後來居上，在收視率上把老牌的左派媒體諸如CNN,NBC遠遠拋在了腦後。

可是如今，艾爾斯這位保守媒體的教父，心中也是充滿了怨毒和仇恨。原來，艾爾斯的後台老板，保守的老默多克逐漸傳位給意識形態左傾的兒子們。年輕老板對狐狸台的落伍保守，和時不時的顛倒黑白感到不滿，於是要拿艾爾斯這位老功臣開刀祭旗，正好艾爾斯也行不正坐不端，利用職權大搞性騷擾豬鹹手，把狐狸新聞辦成了一個淫窩兒，他旗下大將奧萊利就是這個上梁不正下梁歪的典型。在愛將被雷的一年前，艾爾斯被小默多克掃地出門，顏麵掃地。

於是，艾爾斯開始醞釀一個完美的複仇計劃，那就是借2016大選掀起的川普旋風，重新打造一個保守媒體帝國，走老東家的路，但比狐狸台更加極端狂熱，讓老東家無路可走。

但是這個複仇計劃需要一個前提，那就是川普的敗選。艾爾斯預計，大選可恥的失敗，可以讓老川的商務品牌垮台，他就可以作為金主和節目主持人，和自己全力構造這個媒體王國：Trump TV，而川普的死忠選民，在傷透心之餘，會成為新媒體的死忠觀眾，毫不吝嗇地打開他們的荷包。

艾爾斯一切都算好了，但是就是沒有算到川的意外勝利。除了因為勝利讓洗錢勾當不幸曝光而伏法的福臨馬納福，艾爾斯是川普勝利的最大受害者。

但是現在，川普上任半年來遭到主流媒體的無情圍剿，昔日猛將奧萊利的簡曆在job market上的重新出現，漢尼迪在左傾老板手下的鬱鬱寡歡，讓艾爾斯的盤算又活絡了。有了這兩員愛將的加盟，他又找來了川普在矽穀的唯一力挺者Peter Thiel當幕後金主。萬事具備，隻欠東風。

這個東風，就是這個保守媒體帝國的大腦和智囊。艾爾斯自知垂垂老矣，又身背一個大色狼的惡名，在業界聲名狼藉，已經不可能肩負這個重擔。最合適的人選，就是班農。

這個Start-up能否成功，艾爾斯做過市場調查。狐狸新聞的觀眾，以年齡偏大保守男性為主，他們漸漸老去死去，腰包裏已經軋不出多少油水。而班農在接手川普競選之前經營的BreitBart News， 是一個活力十足代表了保守思想明天的堡壘。而BreitBart的局限，班農也再清楚不過，這是一個每年盈利才一百多萬的網站，雖然吸引大批年輕保守的internet troll駐紮發帖，但是無法做大，形成不了規模優勢。

班農的保守思想宣傳策略，艾爾斯經營視覺媒體的經驗人脈，加上奧萊利漢尼迪這樣的明星鐵嘴，這是一種致命的組合，會讓任何一家傳統的自由或保守媒體膽寒。

此時的班農，如果毅然從白宮辭職，加入艾爾斯奧萊利漢尼迪的創業計劃，他將創造曆史。

然而，瞻前顧後的班農說了‘No’。

天下有這麽一種人，他們缺乏自信，同時又過於自大。

班農就是這樣的人。他缺乏自信，以至於他認為自己必須依附總統才能實現他的夢想和理念；他同時又過於自信，以為他有能力駕馭川普川女川婿這樣的盤根錯節一團亂麻，讓國家的大政方針按照自己的既定策略走下去。

曆史沒有假設，讓我們看看班農在謝絕創業機會之後都發生了什麽。

8月19日，在接到PIP並拒絕創業邀請之後的四個月，班農正式被白宮解職；

12月13日，班農拚上全部政治身家性命力挺的極右政客摩爾, 在左派和共和黨建製派的聯合絞殺下，在阿拉巴馬參議員角逐中敗北，基本宣告了班農保守革命的破產；

1月4日, 班農罵“川普兒子通俄是叛國”的指控被《憤怒與烈火》一書曝光，引發了他和總統的公然交惡；

同日, 班農的金主Rebekah Mercer宣布中斷和他的資金往來；

1月9日, 班農離開白宮後的保底工作，BreitBart，宣布中斷和他的雇傭關係；

幾小時後, SiriusXM衛星電台宣布班農不再主持他在該電台的政論節目；

…

千載難逢的創業機會，就這樣轉瞬即逝。再看這個胎死腹中的新生企業的幾位合夥人：

比爾奧萊利，廢了。穩坐收視率排行榜頭把交椅二十年的金牌主持人，到現在還在找工作；

羅傑艾爾斯，死了。班農的拒絕也許讓他灰心有點頭重腳輕，在浴室摔了一跤，陷入昏迷後逝世。作為艾爾斯多年好友的川普，沒有參加葬禮，甚至沒有一個慰問電話。

史蒂夫班農，瘋了。正如川捅刻薄地說“史蒂夫不僅丟了工作，也失去了理智”（When he was fired, he not only lost his job, he lost his mind）。

本次出書事件的最大贏家，《烈火與憤怒》的作者Michael Wolff， 在聽到班農的近況之後，輕描淡寫地表達了不安之情：it's certainly not something I feel good about，然後就繼續數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