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數九歌
文章來源: 思韻如藍2024-01-02 19:08:03

“一九二九伸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五九六九沿河栽柳,七九六十三,行人路上把衣寬,八九雁歸來,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

小時候的每一個冬季,奶奶都要反複吟誦這首民謠。出於對語言的天然敏感,我很快也跟著朗朗上口。再以後,奶奶說上句,我就接下句。隻是,我並不明白數九的含義,也不明白為什麽到了冬至,奶奶就說:“從今往後,就有盼頭了!”

初中時開設了地理課。地理本不高深,然而地理老師卻把自然地理教的一踏糊塗,讓全班同學霧裏抓瞎。身為史地老師的奶奶見我哼哼唧唧,於是義不容辭地在家為我開起了小灶。

奶奶找來一個拳頭大小的廢棄的白色小皮球,對我說:“這,就好比咱地球。”隻見她用鉛筆在皮球正麵的中間先點了一點,然後從這點出發,始終保持水平地把皮球畫了一圈。奶奶指著她畫出的線告訴我,“這,叫做赤道。赤道的上半部分,是北半球,下半部分是南半球。” 接著她又在北半球和南半球分別畫出北回歸線和南回歸線,畫出北極圈和南極圈,畫完緯度線又畫經度線……一個白皮球被奶奶一邊講解一邊畫成了與地理書上一模一樣的縱橫密布的樣子。但是這下我全懂了,所以我再看這密密麻麻,沒有了絲毫的厭煩。奶奶用一隻手握緊了當太陽,另一隻手拿著皮球一邊自轉一邊公轉,把晝夜交替與四季輪回的奧秘展示給我。

這以後,我明白了冬至的來由,也懂得了奶奶說的“有盼頭了”的意味。冬至這一天,太陽落在了南回歸線上,是一年中離北半球的我們最遠的日子。這之後,太陽就開始又向北回歸了!雖然在太陽回歸的日子裏,我們可能要時不時地忍受更加凜冽的嚴寒,但是這恰是磨煉耐心與堅定意誌的過程。中國民間的數九歌,在我眼裏是可以媲美雪萊的西風頌的:“冬天已經來了,春天還會遠嗎?”

在計劃經濟的年代裏,國家的取暖供應以長江作為分界。而南京恰恰坐落在長江的南岸,因此南京居民是沒有供暖的。作為一種象征性的福利,每家每戶可以分得幾張煤票,憑票可以購買極少量的煤,夠燒幾天不得而知。我家大概是我們這個居民地段裏唯一在冬天生火取暖的一戶。你會奇怪:咦,你家的煤來自哪裏?我告訴你:來自我奶奶的魅力。

這是真的。我現在都記得那些三三兩兩來我家登門的老先生們,手裏攥著自家的煤票,來給我奶奶“上供”:“張老師,給你煤票!” 奶奶個頭小巧,但是氣場強大。她表達感激的方式很陽剛很豪邁,從不在男人麵前扭扭捏捏。“哎喲,老朱,哈哈哈!”“老楊,謝謝啊,哈哈哈!”……奶奶接過煤票,灑脫地拍打拍打老先生們的胳膊作為回應。現在憶起,當年的奶奶頗有點老佛爺的架勢。而這些街坊鄰居們對端坐在沙發上我那高冷的爺爺也是恭恭敬敬的。

街坊們不燒煤,多半是覺得寒冷這份罪,忍忍就過去了。畢竟,憑票買煤,也還是要花錢的呀!另一方麵,他們把煤票出讓給我家,確是因為對我奶奶真心存有幾分景仰。奶奶退休後,定期在居委會讀報紙,給街道辦的停車場做會計,她是熱情活絡的。奶奶作為文化人,似乎特別反感自己圈內那些好比錢鍾書筆下勾劃出來的各色人等。她與草根階層交往,倒是得心應手。她不喜歡裝。她遇到善良就變得柔軟。

我家是特別怕冷的。有了奶奶的人情所積攢的煤票,我家在冬至前生火,可以一直暖到“行人把衣寬”的時候。雖然當年的簡易煙囪爐無法與今天加拿大家裏的暖氣鍋爐相提並論,但是一家人圍著煙囪,就著爐火上水壺嘴裏滋滋冒出的水汽,擺個天南地北,古往今來的龍門陣,還是頗有些今天流行所說的“歲月靜好”的味道的。

奶奶在人世間度過了99個春夏秋冬。她用“數九歌”驅趕嚴冬,呼喚春天的情景仿佛就在昨天。盡管我的爺爺是我在世界上最愛的人,我也不得不公正地說,在我們這個家庭經曆著時代的嚴冬時,是奶奶強大的生存意誌和柔韌的生存能力在為一家人遮風擋雨,嗬護親人們度過難關。在奶奶年複一年的數九盼望中,我的家庭終於迎來了明媚花香。

我沒有奶奶樂觀。或者應該說,身處和平幸福中的人,會變得更加脆弱敏感。我還沒老,就已經比史地老師的奶奶更加深刻地體會到什麽叫做史海之沙礫,天地之塵埃。一生一世,也不過就是閃電刹那,哪裏再敢往前盼啊!現如今的我,在陰冷夜長的冬日,照樣高唱季節的讚歌,把心搓揉得滾燙,憋足了勁地要把生命裏的每一天過成春暖花開。我的心境,已經不由地球的自轉加公轉所決定。晝夜還在交替,季節依舊輪回,而在我這裏,從此,但看日日是好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