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的左,源於何時? (二)
文章來源: 思韻如藍2020-10-31 06:59:01

在加拿大最初的年月裏,作為一個掙紮在生存線上的留學生,我對社會變遷,切身體驗不深。倒是留在記憶裏的一則笑話,今天再來回味,恍然大悟感歎不已。那是我和我的同學好友Rachel一家同住時,她的丈夫Mark在飯桌上說過的一個段子:“我是一名白人,且不幸生為男性,更糟的是又有專業工作和穩定收入,偏偏還是異性戀,更氣人的是家庭還忒穩定,竟然不想離婚。這一切,就足以構成了我的原罪。我是罪惡壓迫的始祖源頭,所有人都是受害者,可以對我發泄憎恨提起控訴。”哈哈哈,我笑得可歡了!雖然知道這是冷幽默,但是我當時並沒有能夠體會荒誕背後當事人的酸楚。

四年以後,妹妹自故鄉飛來,開始與我並肩奮鬥。妹妹獲得了獎學金,將在安省的一所著名大學攻讀碩士。一個學期結束後的聖誕寒假,妹妹來到多倫多,姐妹歡聚,講述著各自領域裏的花絮。我最關心她的助教工作:一個中國人,要給英美文學專業而且母語是英語的本科學生教授課程,主持討論會,批改作業,會是什麽樣的挑戰。

妹妹說:“當然緊張啦!我剛開始時在教室外都是自扇兩耳光,深吸一口氣,狠狠一推門,然後,然後竟然也就粉墨登場了!”咯咯咯笑完後她又跟我分享了和學生們的互動,口頭的,也有筆試的。原來西方大學裏的英語專業,也在精讀廣為中國人所知曉的“簡愛”。我對"簡愛"的癡迷讓我迫切想知道西方的青年如何看待這部經典。妹妹給我一一道來,直聽得我目瞪口呆。

有人認為簡純情的表象下藏著極度的勢利。這勢利是對現有階級的默許認同。假若羅切斯特開始時就一貧如洗,她未必會愛上他。而後來簡的回歸隻是因為她已經做了感情的俘虜才不得以而為之;

有人認為簡的女權解放並不徹底深刻。雖然貧窮,卻因為是牧師的女兒,簡潛意識裏依然把自己看成淑女,以為自己高過一般仆人,高過所教過的私生女或者貧民孩子。這種根深蒂固的階級意識使得她的奮鬥隻是淑女貴婦的女權解放而已;

有人認為簡是種族主義者。當聖約翰邀請她一起去印度傳教,她雖然以不愛為由拒絕了他,更深的原因卻可能是: 在簡的思想認知裏,除了陰鬱蔥蘢的英格蘭才是文明人間,其他地方都是蠻夷之邦。她對其他民族和文化是排斥和鄙夷的;

有人認為簡是高高在上的殖民主義者。她不由自主地妖魔化來自加勒比殖民地的人,把羅切斯特的前妻描述成瘋子,把妻弟描述成不祥的來客,而隻有她自己,這個純粹的英倫女兒,才具備理性的光輝;

還有等等等等...OMG,我第一次知道文學批判可以這樣延伸發揮,簡直比江青批判"早春二月"還要厲害。一個維多利亞時代的年輕女性,帶著自食其力的勇氣和對愛情的渴望,靠著堅定不移的信仰度過了生活中的重重磨難,而今卻被硬生生地拖到現代"政治正確"的放大鏡下,被審視得千瘡百孔。今天,當"飄"這樣的經典作品在美國紛紛下架,你還會奇怪嗎?

據妹妹說,有次與某教授談到Pearl Buck,談到傳教士,該教授不屑地說:"Missionary, that's just business! " 我曾經以為西方文學的審美價值就在於"不但有苦難,而且有救贖"。無論是勃朗蒂的"簡愛",還是雨果的"悲慘世界",或者托爾斯泰的"複活",都是在揭露了宗教的虛偽之後,更加堅定地謳歌對上帝的信和愛。今天的人文教育領域,對待信仰,卻隻有嘲弄般的憤世。他們倒是不嫉俗,而是全然擁抱世俗了。

福山在分析自由主義的局限性時認為,自由主義否認了人還有更高靈魂追求的需要和能力。我認為恰是如此。簡愛被命運扔到荒原,風暴肆虐,跌倒了爬起,再苦也不背離上帝的道,是因為她知道,她的人生是她個人與上帝之間的一個契約。當羅切斯特把自己的玩世不恭歸咎為命運對一個青年的打擊所致,簡愛告訴他: 每個人當為自己的行為負責,外部世界不成借口。

信心真是一件禮物。簡愛從自己的童年夥伴海倫那裏得到了這個禮物。海倫因為同情簡愛,被孤兒院長懲罰,得了風寒。在生命的最後一夜,兩個女孩緊緊相擁。海倫邊咳嗽邊告訴簡愛:"簡,不要懷疑。無論怎樣,都不要懷疑。"這一幕讓我熱淚盈眶。簡後來做到了不移不懈,是因為她在童年被真正的天使光照過。這光,足以抵禦一輩子的寒冷與黑暗了。而簡愛這部作品,又把信心的禮物傳給了我。這,難道不才應該是文學的意義嗎?

齊邦媛先生在她的"巨流河"裏以大量的篇幅記錄了她為了文學的"去政治化"所做的不懈努力。她說:"我記得在樂山狹窄的街上,學潮隊伍中仇恨的口號和扭曲的麵孔。" 齊先生晚年與她大學同學會麵,那些當年左得信誓旦旦,留守大陸的同學們,命運無一幸免。齊先生歎: 整整一代人,就這麽毀了!

可惜,文藝的泛政治化竟然在西方堂皇登場,愈演愈烈。人文教育的全麵左傾嚴重摧毀了年輕一代的審美與情操。表麵看,年輕人似乎更"博愛",更"公義",但是因為信仰的缺失,這些激進理想沒有任何根基。一旦幻滅,而我認為必定會幻滅,則怨天尤人,一厥不起。

我們中國父母,曾經抱著最大的善意來理解與子女的"代溝",認為是文化差異。而我們來到這裏,不就是讓下一代接受"更先進"的理念嗎?我們太自卑了,竟然拱手把父母的教育職責完全交給了社會。

社會真的那麽可信嗎?我今天也想借一位文人之口喊出一句: 救救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