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過一個忘年交
文章來源: 思韻如藍2019-02-16 18:07:28

今晚清理越背越沉的背包,直到扔得隻剩這本通訊錄了,不由停住,坐下來翻翻。這精裝小本是Rachel的父親Bob送我的聖誕禮物,跟了我四分之一個世紀之久。有了手機後,小本被逐漸冷落。如今再翻,又喚起沉睡的記憶。一處處驛站,一段段旅途,和一個個曾經的同路人。是緣就會有深有淺,有相遇有揮別,有擦肩而過,有刻骨銘心。今晚,莫名的心情下,是這幾個曾經親切的名字喚起我的思緒,把我又帶回到從前的家。

我的昔日鄰居其實是值得寫一寫的。Raymond和Yolanda夫婦是我們最早認識的,就從他們開始吧。

我和妹妹買的公寓在五樓,離電梯不遠。很快,進出之間就遇到了同層的一對老年夫婦,慈眉善目。他們自我介紹後,老先生Raymond先開口:"可憐的孩子,前屋主Mrs. Bloom沒少折磨你們吧?!"呀,他怎麽知道,我買這房子,從談判時雙方的討價還價到簽約後賣方的出爾反爾,我和Mrs. Bloom一路拉鋸惡戰,幾乎是在拿到鑰匙前的最後一分鍾才嘎然而止。

Raymond見我們笑了,比劃著手勢說,你們買這房子至少該花這個數?我一聽,知道自己沒有上當,暗喜。老先生又說:"那個Mrs. Bloom啊,隔三岔五地來監督她的租客,指控別人用壞了她的東西!" 噢,原來我的家是原主人的投資出租房。那麽租金加增值,Mrs. Bloom應該已經從這房子上掙的相當可觀。處境艱難的我又為自己的"狠心壓價"心安理得了。同時我也感歎: Mrs. Bloom雖然寸利必爭,卻信守契約,出租的房子如此用心保養,是主人素質的體現!

認識以後,我們和鄰居的每一次偶遇寒暄都會各自帶出點substance,從小心試探地掀起一角,管窺對方世界開始,慢慢拉開更多,直到拚出一副圖畫。

中等身材的Raymond來自捷克,他的高挑的太太Yolanda則是荷蘭長大。Raymond告訴我,布拉格是座美麗的城市,建築,文化,藝術,Oh,you name it!  他小學的時候,生活曾經多麽美好。老師帶著他們去歌劇院,博物館,動物園,然後回來寫命題作文。他一直是個好學生,理應進到最好的大學,然而17歲的他等來的,卻是Concentration Camp。除了集中營的一筆帶過,Raymond再沒有對其猶太背景做過任何透露交代。不過對於喜歡細細觀摩各個種族相貌特征的我,他的模樣不需猜測。"我雖然隻有高中畢業,"Raymond笑著指指身旁的太太:"可是我娶了教授的女兒!" "You married a beautiful lady! " 妹妹由衷地讚美。Yolanda高興地回誇:"You too, you two are both lovely girls!"

Raymond每次路過我家,隻要我們正好進出,他都會往門裏探頭瞧瞧。"喲,怎麽還是空空如也!"他有次張望後搖首直笑,臉上帶著淘氣般的作弄,卻並沒有帶給我絲毫的難堪不悅。我一直沒有furnish我的家。讀著銀行的mortgage schedule,心痛利息之高,我和妹妹商定: 咱們先減債為先,其他消費緩緩再說。

某晚,門外咚咚聲響,打開,麵前站著笑咪咪的Raymond:"Come with me, girls, I have something to show you." 他故作神秘。我們跟到電梯裏。按下P2, 他轉頭告訴我們,在大樓地下二層他有個儲藏室,裏麵可能有我們需要的東西。

到了地下層,我們新奇地看到這裏的一個個儲藏小隔間也很高雅。Raymond拿出鑰匙,打開自家門,擰亮燈,呀,連儲藏室都這麽體麵整潔。Raymond指著靠牆折疊豎立的桌子對我們說:"這個先借給你們,你們得好好吃飯。"然後又扒拉出一盞台燈:"這個也借給你們,你們得好好看書。"我和妹妹搬著抬著把家具挪回到自己家,放下,頓時,家的感覺就出來了。這張餐桌,純木質地,厚重樸實。Raymond說他們用了三十年。我細觀細撫,沒有斑跡,沒有耗痕,完全如新。我不由聯想到Mrs. Bloom對房屋的維護。猶太人格外惜物嗎?我不肯定。但是這張桌子自打跟了我們,可謂命運多舛,天壤迥異,乃是後話。我會在另一篇裏道出原由。

我咀嚼著Raymond的用詞:"I lend these to you so that you girls can..."不由樂了。回想以前的好友Rachel和Jeanne,都是痛快的一句:"This is for you, Siyun!" 相比之下這個"lend"一詞我真是頭回聽說。Raymond告訴我們他從前的家在多倫多著名的Rosedale。在那裏,他曾經的豪宅有十六間房間。年紀大了,無法打理,他們夫婦才downsize到了這棟公寓樓裏。東西多半處理了,餘下的就在儲藏室保存著。我知道Raymond不會再用到這桌這燈了。不過他絕不說"贈送",是因為他信奉"努力掙得才是最正當的擁有",還是他的文化裏有一種"You Never Know"的保守,不輕易把話說定,而是習慣留個退路,以防萬一? 我不知道。我喜歡他的精明。

Raymond夫婦邀請我們去做客。他們的家在五樓的盡頭,推開而入,洞天豪華,盡收眼底。Raymond說,他看見我們就像是見到了年輕時的自己。他剛來加拿大時,打工的時薪僅$.60/hour。"所以孩子們,不要著急。年輕是你們的財富,你們還有時間!"旁邊的Yolanda接著說:"他年輕時工作努力,拚到有家不回呀!我一直教兒子,見到先生們要叫Uncle。有天兒子見到他,困惑。我說兒呀,這是你爹地呀,結果兒子伸出手說,您好,Uncle爹地!" Raymond笑了,淚花閃閃:"我雖然隻有高中畢業,可我們唯一的兒子和他的外公一樣,也是教授!他是愛德華王子島大學藥學院的院長。我們有三個孫子。"我心裏熱呼呼的,這茫茫人海,同類總能彼此相認,無關種族,性別,年齡。聽得出,大學的缺失是Raymond終生的心結。而這痛成了他勇往直前的動力,直到歲月讓痛結疤,竟凝成了一顆朱砂痣,再撫摸胸口,已是甜蜜了。

有次我們大樓開會,商議公共設施的維護和財政收支。幾個元老級的戶主發了言。散會回家的路上,Raymond嘲諷地說:"瞧那幾個人的嘴臉,柏拉圖的<<共和國>>裏對此類人等有最辛辣的描述!"我又樂了。不得不承認,Raymond是傲慢又偏見的。我和他都屬於在曆史上被欺淩的民族,但是我們依然自帶傲氣: 要讓我服,show me your quality!

我的人生目標在看似漫長的焦慮等待中,竟然一一實現了。父母團聚,結婚生子,真的就像Raymond每次遇見都會安慰鼓勵的那樣,成了。我休產假的一天,出門扔垃圾袋,看到Raymond也在。"你不讓我看baby嗎,我要看baby!" 他象個孩子般請求。我趕緊推開家門,迎他進來。我驚訝地發現Raymond老了,進個門都有點蹣跚,我不由地扶住了他。大寶還不會翻身,但她閃著晶亮的眼睛,與俯身嬰兒床前凝望她的Raymond對視,一老一小竟然好像彼此懂得。那一刹那,我無法不相信靈魂之說! "生命的延續,生命的延續,我們奮鬥的終極,不是嗎?!" Raymond喃喃自語,喜悅與傷感交織...

恢複上班的一個清晨,我在電梯前等候。"別走,等著我!"我側頭看見Raymond正從盡頭走過來。他的腿腳明顯不靈了。"不急,我等你!"我緊按著電鈕。"還去公司? 這麽糟糕的天氣..." 我知道Raymond退休後還是每日早起,去他從前的公司看看。什麽也做不了,就是惦記,不舍。"是,再去看一眼,乘著還能動彈。讓我順便再車你一次吧,是地鐵站嗎?" 我點頭。我們來到地下停車場,Raymond說:"來,把你的胳膊借我用用!"我挽著他,走向他的車。"嘿,今天我好運!"Raymond指著地上一個硬幣,彎腰拾起,笑著塞進口袋。我也笑: 這個富豪,芝麻點的小確幸,永遠那麽童真不變!

之後不久,Yolanda在走道裏告訴我: 他們計劃去養老院了!他們訂的養老院,月費達六千。Yolanda說,那裏有頂級護理,可以關照剛剛小中風的Raymond。我瞬間沉入無盡的感觸憂傷: 幸福多彩的布拉格,滅絕人性的集中營,拚命奮鬥的新世界,富豪區的超級大宅,高尚公寓裏的別有洞天,最後是頂級養老院,這,就是一輩子啊!

Raymond悄悄地離開了。我也沒敢去打擾道別。他是自尊好強的。今天,當我蹬著匆匆的腳步穿梭在人群中,我腦海裏不時會出現Raymond。我甚至在想象他年輕的模樣: 一個充滿夢想,活力四射的年輕人,帶著絲絲精明,夾著許許狡黠,贏得了一個美麗書香人家女兒的芳心。他向往學識,向往財富,用盡了全部心力去取獲他的心之所往。他才不是什麽博愛主義者呢,隻是,一旦認出同類,他深藏的善良就再也由不得他,源源汩汩地流淌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