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被北京人歧視
文章來源: 思韻如藍2017-07-22 05:18:48
曉波走了!可惜我同其他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九九的中國人一樣,並沒有在他活著的時候給予他哪怕星星點點微不足道的精神和道義上的支持。一路走來的近30年,時代於每個拐點的意想不到的走勢把我感歎得一楞一楞; 我也一再在迷惘和糾結中被迫調整自己的認知和理念; 不得不承認,如果命運眷顧,我多半不會拒絕成為精致的利己主義者; 更甚,每當我厭惡西式頹廢時,也會順帶去批評一下"殖民三百年"。所以,我和許多人一樣,理所當然地淡忘他,仿佛在時代轟鳴向前,不可阻擋的巨輪麵前,他倒成了螳螂擋車了!
 
然曉波的離世,卻激活了我記憶中的一段封沉的插曲經曆。與同齡人相比,我的不成其為故事的故事永遠太過平淡,大家將就著讀,也許透過隙縫也可以從側麵了解那段曆史。
 
那是89過後的第二年的春天。父親要出差去北京。這時他收到幾年前在加拿大做訪問學者時結識的一個友人的來信。這位加拿大人是退休記者,當年對父親極好,對人就稱父親是他的Chinese son。父親在加拿大時的那個聖誕節,他開車帶著父親從多倫多到他居於蒙特利爾的女兒家過節,給父親留下了難忘美好的記憶。在信中他告訴父親,他得到China Daily 的聘任,已經來到北京。父親激動之下決定讓"沒見過世麵"的我也去北京見見他的Canadian Dad 。我那時的英語正是逮誰抓誰說的階段,但是在南京,除了"美國之音"壓低了音量與我悄悄相伴,我並沒有機會施展我的英語聽說。
 
我和父親坐火車來到北京。相會是愉快的。第一次進京的我也見識了首都的氣派。其中的一天,這位友人約了父親和我去參加一個party。父親和我坐上公共汽車前往。父親雖然在北京讀了5年大學,但是似乎並不熟悉汽車的站次和路線。他上車後就誠懇地請求售票員在某某站提醒我們。為此我們特意就站在售票員的旁邊。過了一段時間,父親主動問我們的站還有多遠,售票員輕描淡寫地說,早兩站就是,已經過了。父親急了,責問她為什麽沒有告訴我們。她一點愧疚都沒有,反拿利落落的京式調調來堵我們。父親不平之下脫口說了一句"政治正確"的氣話:"你就是用這樣的態度迎接亞運的啊?!"
 
敏感的我立刻就知道父親說錯了!因為原先周遭的旁觀者對我們流露的是同情,還有好心人試圖告訴我們下車後怎麽折回。然犯傻的父親那符合主流宣傳的套話一出,本是受害者的我們頓時就從道德的製高點跌落。我明顯看到大家的眼神轉為不意的冷漠和無言的嘲諷。售票員可不傻,立刻逮著我們的"漏洞",操著京腔數落開了:"我反亞運了嗎?大家夥誰聽見了,我說過反亞運了嗎?!"周圍一片閉口不言。一肚子窩囊氣的我們在車停後悻悻然地下了!
 
從感情上講,這事真是壞了我對北京的印象,我見不得父親被人欺負。從理智上講,我卻是不得不佩服首都百姓的"覺悟"。有人說學生綁架了百姓,真心不是: 百姓心裏明鏡似的! 風波過後緊接著的亞運,於北京市民來說,就好像打完臉後又被逼著強顏歡笑。在那樣的空氣下,人們選擇用沉默來表態。寫到這裏我想起簡寧寧的一篇博文---沉默裏的尊嚴和愛,是電影"沉靜如海"的影評。好像北京的市民與電影裏的法國人民很象,是的,非常象!
 
此刻我又想起,當我和父親作為外地人顛簸在北京街頭時,寧寧的父親已經病重了。同樣年輕的寧寧,真正的北京姑娘寧寧,在學校和醫院間,有著更辛苦的顛簸,多麽不容易! 當亞運的焰火在夜空升起,寧寧和父親最後依偎在一起......28年後我和寧寧相識於海外文學城! 
 
我真是應該把微不足道的屬於個人的小屈小怨放置度外,而向那些在內心用沉默來維護尊嚴的北京百姓致敬!不會吵架,慌不擇辭的父親被北京人誤解,被北京人鄙夷,真是委屈,但是北京人的是非曲直倒是永遠讓我記住了!
 
聽說當年的"四君子"之一後來說,對以往,唯一可以自我安慰的說辭是,也許我們曾經代表了未來,非常遙遠的未來。這話讓人心酸,這未來,究竟有多遠?! 是否遙不可及,所以人們沒有心力去紀念了?!
 
後來我如願來到了西方。幾十年的生活經曆告訴我: 即使在這裏,一顆追求自由和獨立的靈魂依然需要抗爭---與資本怪獸的抗爭,與利益集團的抗爭,與高舉人權卻實施放縱的怪誕的抗爭,與病態的審美的抗爭...對西方,我自認為我比學習中國文學的曉波更了解了。也許紀念曉波,並不是去定位一個敵人,而是學習一種終身為了捍衛公義和純真,舍我其誰的精神。
借羅曼.羅蘭的話做尾: 偉大的心魂有如崇山峻嶺...我不說普通的人類都能在高峰上生存。但一年一度他們應上去頂禮。在那裏,他們可以變換一下肺中的呼吸,與脈管中的血流。在那裏,他們將感到更迫近永恒。以後,他們再回到人生的廣原,心中充滿了日常戰鬥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