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魔'就從我家經過
文章來源: 思韻如藍2017-06-09 08:55:14



有個貌美如花才華橫溢的昔日舊友,原本是世俗世界的嬌寵高強,自從認識基督後,把從前的誇耀都視為虛妄,不再顧念。十年前她更是辭別了如日中天的事業,全心追求信仰。她去柬埔寨做短期宣教後回來,給我講了許多見聞。其中我印象深刻的有兩件
: 一是參觀紅色高棉曆史中心,一是親睹金邊城外的垃圾山。

好友說,你如果真的置身垃圾山,會明白什麽是人間地獄。這樣的描述對我造成了永久的心理障礙,我再也無法單純地,鴕鳥埋頭地去享受物質擁有了。後來我看到先生樂此不疲地給寶貝女兒買玩具,心裏都驚: 一個嬰幼,就要占有這麽多的塑料製品,還美其名曰"智力開發"。僅僅因為全球化,讓我等身居一等世界的平民均可負擔得起,我們就如此肆虐貪婪! 罪惡感折磨我,我又不願爭吵。四十歲才當爹的先生正處於愛的癲狂亢奮時刻,誰質疑他的愛,他就跟誰急紅了眼。他用花錢來報複生活這麽晚這麽遲才讓他得到這屬天般的幸福。那段時間我是壓抑的。我總是把"主義""道德"看得高過一切,包括母愛。

好友又說:"如果垃圾山是人間地獄,那紅色高棉則是煉獄!"我心裏一動:"你說的那個煉獄裏的魔鬼,我見過呢!"封塵的童年被輕輕掀開一角,順著細縷青煙,我看到了本以為早就遺忘了的陳年舊事。它對我那麽微不足道,不值一提,一秒鍾從眼前閃過的陌生人而已,然而此人卻曾經悲劇地決定了印度支那那個佛教國家多少人的生死命運!

波爾布特訪問南京的確切年代我要上網查了,隻知道在夾道歡迎他的人群裏,我這個孩童已經有清楚的記憶了。我家位於民國總統府和梅園新村紀念館的正中間,距離兩個曆史遺址都是徒步五分鍾之遙,所以國際友人訪問南京,通常要經過我家門前的路。

南京總統府,在成為民國政府的總統府之前,還做過太平天國的天王府。49年後,這裏變成江蘇省政協所在地。後來還在大門正對麵樹立過太平天國紀念碑。在全世界亞非拉大團結的年代,外賓來訪南京,好象並不去總統府。直到開放時期這裏才又改回總統府的稱號,可能是想開發其統戰價值吧!在長大後的每日上學路上,我看到的終於是八一電影廠"風雨下鍾山"之類的電影鏡頭下的那個"總統府"了。

在我童年的時代我們的友邦首腦來南京,雖然過門不入總統府,但卻會參觀毫不起眼的梅園新村紀念館。梅園新村紀念館是紀念周恩來率領的中共代表團在19461947年間與國民政府談判時的一段曆史,就建在他們當年生活和辦公的遺址上,獨立的西式小樓,樸素而幽靜。這個沒有氣派卻有溫馨的袖珍空間有過多麽重要的曆史意義,我不懂。隻是在梅園這個達官貴人集聚的地方,在距離總統府這麽近的地方,就有中共代表生活出入幾乎達一年之久,我怎麽覺得那時的社會挺"寬鬆"的呢?!

因為我家就屬梅園街道,所以每逢外賓來訪路過,街道會組織老百姓夾道歡迎。記得朝鮮的金日成訪問中國,必到南京。據說他指明要欣賞南京的"綠化"寫到這裏我的心又痛了: 我的梧桐樹覆蓋的故鄉啊,不但我愛你,連被世界罵著的獨裁者也愛你啊!

還記得羅馬尼亞的齊奧塞斯庫來訪,先是參觀了中國獨立自主,自立更生的象征---南京長江大橋,後又路過我家。因為街道主任鬧不清齊氏名字,讓我奶奶帶領群眾練習口號。我家雖然背景成分不好,但街道主任和鄰裏百姓真沒為難過我們。我們家的平民情懷也是在落寞後體會出來的。話說奶奶口裏重複地教了多遍,大家還是記不住齊奧塞斯庫。奶奶靈機一動,告訴大家:"這樣吧,到時候你們就喊,歡迎,歡迎,一二三四五!" 這下大家記住了。後來果然管用,現場氣氛熱烈,外賓根本聽不出齊奧塞斯庫和一二三四五的區別,倒是挺感動中國百姓的一片熱情。

至於波爾布特來訪,我們依慣例站立兩旁呼喊歡迎。我都沒明白他和西哈努克是敵還是友,按邏輯,歡迎過西哈努克,又歡迎波爾布特,那可能一路分岔不遠吧?!懵懵懂懂間,也隻是紅旗轎車一閃而過,麵目早就模糊了。

紅色高棉的令人發指的反人類運動,是我長大後陸續讀到的。年輕的時候激進,憤怒之下用"狂魔""瘋子"之類的標簽貼到具體的人名上,以為幾個數得出的人名就是人類所有苦難的肇事者。罵完他們曆史即可翻篇,悲劇已是過去,不將再現。

後來接觸到聖經裏的"原罪說",更後來讀到漢娜.阿倫特的"平庸之惡",我逐漸傾向"集體犯罪"的認知。單獨的個體掀不起驚濤駭浪,一定是先有不公不義的土壤,栽培出了憤怒的萌芽。紅色高棉扼殺經濟,消除貨幣,詆毀物質,讓今天的我們震驚而不可思議。但是如果物質泛濫,欲壑難填,貧富懸殊,強國把弱國當作垃圾場,那還會出現波爾布特式的激進,也還會有人跟他。紅色高棉的"",垃圾山的""各是各的惡,都是"平庸之惡"

我和朋友們私下聊天,談到大公司裏驚人的浪費,高層的忽悠,所有人配合上演的"皇帝的新衣",憤憤難平時也曾半認真地說"送這夥人進監獄!"如果我的孩子饑腸轆轆,而法國皇後卻說:"有麵包,可以吃蛋糕啊!"我承認,我可能也成斷頭台下嗜血歡呼的"烏合之眾"了。那麽我也隱藏著波爾布特的"瘋狂"?多麽可怕!

"惡魔"幾十年前從我家經過,而""並沒離開,其實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心魔。我們每個人都是人類悲劇的受害者,也是施暴者。從本質上講,我們與有名有姓的惡魔並無不同。隻是他們更執著,更鐵腕。若說有名有姓的某人天生邪惡無比,我倒覺得狹隘了。我情願理解為有些人年輕時多了些血氣,多了些偏執,因為置身的社會文化,國家體製,世界格局,人性罪惡,讓他們走上了不歸路。上了賊船,漸漸失去的是人性,自覺或被迫披掛的是魔性,最後害人又毀己。這是人類共同的悲劇。人們原本要戰勝摧毀的是魔鬼,而最後自己也在戰鬥中變成了魔鬼。海明威說,不要問喪鍾為誰而鳴,它就是為你我而鳴! 對人類悲劇,沒有人可以置身度外,沒有人能夠全然幸免。

有感於大學同學微信群裏的左右意識形態分爭,誰也無法撼動對方的思維。其實,思維的偏向乃自然天成。如果有真善美的庇護,有理性光輝的照耀,無論是追求最大公平的左,還是建立獎罰激勵的右,都是社會健康的一部分。但是如果沒有底線的製約,左就成了暴力革命的左,右就變為叢林法則的右。誰又比誰更公義呢?!隻不過是魔鬼在玩"變臉"的戲法輪番作弄人間而已,血腥殘暴的本質都是一樣的。沒有信仰的根基,隻是因為不滿而浮燥求變,多麽危險!同樣沒有信仰的支撐,隻是為了維護自己階層的利益而保守,多麽脆弱!

民國總統府,梅園紀念館,中國曆史曾經在相隔咫尺的兩者之間做過選擇。而我家從來都是夾在兩極中間,無論是地理上,還是政治上,看似不遠,卻都不靠。

"偉人傳記",更讀亂世眾生相,我終於知道沒有人是全然的無辜。但也不悲觀,我在超市的門口,看著堆滿的食物捐贈,對自己說: 隻要多數人向往溫和潔淨,有天使光照的引領,那魔就被壓製了,那就已經是很美好的世界了!願上帝繼續看顧我的楓葉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