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挫骨揚灰的羔爺
文章來源: 我在悉尼來自奧克蘭2017-11-14 22:25:36

被挫骨揚灰的羔爺

2017年11月15日

如果羔爺沒有去世,今年他也該70歲了。

羔爺兄弟三人,他老三。估計還有姐姐妹妹。以前的時候,嬰孩死亡率高,大家都多生。就因為羔爺是老小,所以父母就叫他“羔”。叫著叫著,就成了他的名字。我們小輩,就喊他羔爺。

我小的時候,記得羔爺總是意氣風發的。他年輕,身體壯,讀沒讀過幾年書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總是意氣風發的,有老婆,有幾個孩子,吃飽穿暖不欠債,過得不錯。

但他打老婆,經常打得鬼哭狼嚎的。他老婆很怕他。羔爺自覺得意,更覺得自己意氣風發著,過得很順心。居家過日子,裏裏外外,羔爺都說了算。他的兩個哥哥,居然有些看不慣他。吵架之後,雖然同住在一個村莊裏,屋前屋後不過五十米,羔爺仍和他兩個哥哥斷絕了往來。

光陰似箭,歲月如梭,一眨眼,羔爺五十多了。按常理來說,五十多歲不算老,但羔爺有些肥胖,有些脾氣暴躁,可能還高血壓,卻從來不去量血壓,更不會吃降壓藥控製,突然有一天,羔爺中風了。

中風,就是偏癱,就是半身不遂。發病的時候,一個小血管在病人頭顱裏麵爆裂,越早送醫越好,越晚造成的損害就越大。

羔爺的老婆看到他歪倒在地上,沒有馬上送醫。她慢慢地,拖了好幾小時才喊人。

羔爺的中風就造成了很嚴重的後果。出院後,都要用拐杖才能勉強走路。

羔爺的生活從此逆轉。有天,羔爺坐在村口的大橋邊歎氣,說老婆經常不給他吃飯,動不動還打他。

羔爺威風了幾十年,揍了他老婆幾十年,從此隻有被揍的份,再無力還手。

羔爺的日子一天不如一天,他想翻身,卻發現再無可能。一天下午,羔爺在夕陽下歎氣說:你說人活著這麽累,是為什麽啊。

當天晚上,羔爺自殺了。他一手拿著劇毒農藥“百草枯”,一手拿著娃哈哈公司出品的果汁和牛奶混合的“營養快線”,一樣喝一口,輪流喝。

當時,在胡錦濤和溫家寶的“西部大開發“之後,“建設新農村”進行的如火如荼。我們隔壁的安徽省阜陽地區,靠著馬路建設了很多小樓群,好像城裏的居民小區,然後政府要求農民離開自己的村莊,遷入新居。以前的村落,會被拆除、平掉,變為耕地。

“建設新農村”另外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就是平墳,也就是把你家的祖墳都平掉,給耕地讓路。老人們說,這是第三次被平掉祖墳了。第一次,是在1949年剛剛建國後;第二次破四舊;這第三次是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

基於平墳的精神,基於耕地讓路的精神,土葬被禁止了,所有去世的人都要火化,小小的骨灰盒進入公共墓園。每隔十裏八裏,都建設了一個簡陋的公共陵園:用磚搭一個幾百平方米的小院落,鏤空的磚牆,一米高,門口樹立一塊水泥碑,寫著公共陵園。

好多老人害怕被火化,在公共墓園實施之前自殺了。老人自殺的消息,此起彼伏,絡繹不絕。

但羔爺的自殺,和那無關,因為他是在公共墓園實施之後才死的。羔爺也成了村裏第一個被火化的、第一個被送入公共陵園的。

羔爺自殺之後,他多年不來往的兩個哥哥,非常惱火,趕來找到弟媳婦興師問罪。然而人都已經死了,最終還是火化了。

然而羔爺也成了唯一被火化、進入那公共陵園的人。平墳,和公共陵園,調子高高地持續了幾個月,都平息了。平掉一家的祖墳,是大事,是風水,關係子孫後代,需要共產黨員帶頭。沒人帶頭。村幹部、鎮幹部、縣幹部,都是共產黨員,都相信自己的發跡靠著祖墳的風水呢。高高的祖墳被象征性地抹掉尖頭的一部分,就算過了。不幾天,被平掉的祖墳就迅速地被隆起,比以前的還要高。

公共陵園的高潮過去之後,征用的土地荒蕪了兩年,又被重新種上了莊稼。農民看不得土地被荒蕪,心疼。建設陵園的鏤空磚牆,也被農民拆回家了。

至此,羔爺的兩個哥哥才承認,埋入公共陵園的骨灰盒,是個衣冠塚,他們保護了弟弟最後一把。真正的骨灰盒,還在羔爺家裏供著呢。

不,不。羔爺老婆出來辟謠:我早已經趁天黑,把那骨灰撒到河溝裏麵啦,被風吹散了。

唉,也是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