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五屆科學家的坎坷之路
文章來源: 加成2017-03-15 14:07:14

 

題記:英文字母V被作為勝利(victory)的標誌。然而對於老五屆科學家,V如其形,意味著必須先承受跌落穀底的痛與爬出穀底的難,然後才談得上勝利。

從孩提時起,我就對大千世界充滿好奇,上至天文下至地理,無一不是我感興趣的。少年的我,最愛讀《十萬個為什麽》,最崇敬傑出的科學家們。1963年9月我考入南京大學,中國生物化學的泰鬥、國家一級教授鄭集先生親自給我們作專業教育。他說生化是邊緣學科,人才奇缺,勉勵我們畢業後考研究生,立誌畢生從事科學研究。

1965年,南京大學一位年僅20歲的學生嶄露頭角名揚全國。與我同年進校的化學係學生溫元凱,大學二年級時就發表科學論文,專家認為其水平超過了一般講師。學校把溫元凱樹為又紅又專的標兵;以他為榜樣,我就像幹海綿一樣,如饑似渴地汲取科學知識。

文革折翼 理想破滅

誰都沒有料到,毛澤東於1966年發動文化大革命。當時在校大學生是1961年至1965年入學的,後來被統稱為老五屆。開始時大家破四舊、大串聯,起勁得很,這是跟著毛主席幹革命啊!可是沒多久,我們就慢慢消沉了,許多事情都想不通,校長被打倒,德高望重的鄭集教授被打成反動學術權威去掃廁所。就連溫元凱,也被批為資產階級反動教育路線的黑標兵。

中國之大,已經容不下一張平靜的書桌了。學校停課,除了翻來覆去讀毛的那幾本書,專業書看一看就是罪過。一旦廣播裏傳出毛的“最新最高指示”,那怕深更半夜都得去遊行。毛澤東又派來“工人階級毛澤東思想宣傳隊” 占領大學,難道毛就永遠正確嗎?為什麽他要無休無止地折騰?我們對這種無聊的日子膩煩透頂,唯一的希望就是早點離開大學這是非之地。

1968年12月1日,我們班級在離校前拍畢業照,古今中外的大學,這樣的畢業照堪稱奇葩。占據中間位置的,是無處不在的毛澤東像和他派來的“工宣隊”;而辛勤教導我們的鄭集教授等老師,竟無一席之地。更可悲的是,有些班級在文革中分裂成勢不兩立的派別,連畢業照都照不成;時隔近半個世紀,到現在仍是老死不相往來。

跌落穀底 忍受苦痛

我被分配到一個偏僻小縣的偏僻小村,跌入了社會最底層。在那裏我斷了科學研究的念想,除了勞動還是勞動。全國大學生多半都是這個命運,因為毛澤東指令我們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這裏的農民遠沒有擺脫貧窮,他們住泥牆草頂的房子,勞動一天所得,隻值三、四個雞蛋,連飯都吃不飽。這裏連電燈和電話都沒有,同伴裝了個用電池的半導體收音機,才把我們同世界又聯係起來。在這天高皇帝遠的地方,我平生第一次聽到美國之音,讓我重新認識了中國和世界。這些年來我們一直被灌輸,說世界上三分之二的人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在這窮鄉僻壤我才明白,其實三分之二就在這裏。明白了真相,是我接受“再教育”的最大收獲。

1969年7月20日,美國之音報導美國航天員成功登上了月球。我長久長久地凝望月亮,思緒萬千。我既為全人類共同的科學成就高興,又為祖國的命運和自己的前途黯然神傷。許多國家都在快速前進,而我們受過高等教育的老五屆大學生,卻年複一年地被糟蹋生命。想到這裏,我不禁潸然淚下。

接受過貧下中農“再教育”,我又到一家小化工廠接受工人階級“再教育”。我在這個偏僻小縣整整10年,生活之苦自不待言,當時的處境用兩個字便可概括:無望。一是事業無望:所學非所用。二是前途無望:如果說自己這輩子注定要被耗在這裏,隻得認命;難道我的孩子們也不得不在這窮鄉僻壤度過一生?

(中國科學院上海生理研究所)

承受艱難 爬出穀底

1976年毛澤東死了,中國逐漸發生著變化。1977年10月22日,我習慣性地閱讀報紙,那時報紙隻有四個版麵,兩、三分鍾便可看完。然而那天的報紙,我足足看了一個小時,讀的都是同一條消息:高等學校將恢複招收研究生。這條消息隻有二、三百字,卻讓我振奮不已:改變無望現狀的機會終於到來了!可是我已經長時間沒有正規學習了,還能把荒疏的學業補上去嗎?還有實力競爭取勝嗎?不過我很快堅定了決心:考研究生、從事科學研究,這不是我的夙願嗎?自己朝思暮想盼望的,不正是這一天嗎?我既無後台、又無門路,這是改變命運的唯一機會,再難也要考,而且要考好。人生能有幾回搏?此時不搏,更待何時?

老五屆能有改變命運的機會,與我的校友溫元凱有一定關係。他畢業後被分配到浙江紹興塑料廠,1973年調入中國科學技術大學化學係。1977年8月,他有幸參加鄧小平主持的國務院科教工作座談會,是最年輕的與會者。溫元凱大膽發言,說高考製度要改革,並提出十六字方案:“自願報考,領導批準,嚴格考試,擇優錄取”。鄧小平聽了後講:“溫元凱,至少采納你的四分之三,第二句領導批準可以拿掉,考大學是每個人的權利,不需要領導批準。” 這是溫元凱生平最閃光的時刻,他不但影響了老三屆知識青年的命運,也影響了老五屆大學生的命運。

1978年5月5日,全國有63500名考生參加了研究生招生考試。四個月後塵埃落定,10708人考取了文革後第一屆研究生,多數是老五屆大學生。我有幸成為這萬名研究生之一,當我收到蓋有中國科學院鮮紅大印的錄取通知,內心激動得如同迷路的孩子終於回到媽媽的懷抱。

我十分認同作家柳青的話:“人生的道路雖然漫長,但緊要處常常隻有幾步。”考取研究生,無疑是老五屆人生道路的緊要處。可歎的是,從文革停課到考取研究生,老五屆竟然耗費了整整12年才跨過這一步。1978年10月5日清晨,我登上長途汽車去中科院報到。當太陽躍出地平線灑下第一抹曙光,我再次凝神注視這片揮灑過青春歲月的土地。就在那一瞬間我意識到,生命中長長的無望的一頁翻過去了,我終於能圓自己的科學研究之夢了。

我們研究所招收了15名研究生,個個都是拔尖出來的。我們的日曆沒有星期日,隻有星期七,我們要把損失的時間補回來。老一輩科學家追求真理和為科學獻身的精神,為我們樹立了榜樣;他們言傳身教的科研之道,極大地幫助我們成長。1981年8月我們畢業時,老一輩科學家們同我們合影,對我們寄予了極大期望。

(哥倫比亞大學)

再次展翅 終歸平淡

“每一次都在徘徊孤單中堅強/ 每一次就算受傷也不閃淚光/ 我知道我一直有雙隱形的翅膀/帶我飛飛過絕望”(《隱形的翅膀》歌詞)。我永遠忘不了1990年9月15日,我乘坐的飛機騰空而起,那熟悉的城市和鄉村急速遠去,機翼下的海水由黃變綠,再由綠變藍。再見了,生我養我的地方!我凝視著最後一抹海岸線在天際消失,淚水止不住奪眶而出。

在美國,我的科學研究走上了軌道。我與美國學者提出一個理論模型,在本門學科領域裏引起了很大反響。當我看到它在學術會議和學術期刊上被一再引用,當我聽到它又被譯成某一國文字出版,當我得知它被寫進教科書向學生們傳授,我就為自己能在科學殿堂上添磚加瓦而高興。讓我感歎的是,為什麽我在中國的土地上沒有能取得這些成果?難道果真是“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於淮北則為枳”?其實科學研究根本就不必由政黨控製;灌輸式的政治學習和幾年一次的政治運動,隻能是科學發展的桎梏。

與我同屆畢業的研究生共14人,有12人先後來到美國。對我們寄予很大希望的老一輩科學家,何曾想到學生們幾乎全部離開了中國?來到美國的老五屆科學家,往往發現自己的導師或老板是自己的同齡人,因為美國同齡科學家,已經積累十多年研究經驗,開始嶄露頭角了。許多老五屆科學家不得不麵對一個嚴酷現實:自己的知識已經陳舊,又過了最富有創造力的年齡段,力不從心,難以與美國科學家競爭了。為了生活,不少老五屆科學家不得不放棄研究,改做其他行業。

就連老五屆中的佼佼者、曾經是中國最年輕教授的溫元凱,也遭遇了同樣的困境。1992年,溫元凱到加州理工大學留學。遺憾的是,他畢竟在文革中蹉跎了青春歲月,此後又在社會活動中投入大量精力,1989年更因支持學生愛國民主運動而坐了一年多牢,以至於在專業領域再難有所建樹。1994年後他不得不轉向到經濟領域,不再稱自己為化學家了,令人唏噓不已。如果沒有文革的折騰,溫元凱本來是有可能成為優秀化學家的。

留在國內的老五屆科學家,成為中國科學院院士者寥若晨星。以生物學部為例,現有的132位院士中,老五屆隻有區區五位。這是因為科學研究需要投入畢生精力,而老五屆的生活道路太過坎坷,遭遇過太多磨難,荒廢了太多歲月。錢學森生前問道:“為什麽我們的學校總是培養不出傑出人才?”老五屆科學家的經曆足以回答他的問題:原本大有希望的老五屆,經受了文革浩劫、蹉跎了青春歲月,若是遭受過這麽多磨難還能產生出科學大師,豈非咄咄怪事?

從文革開始到恢複招考研究生,時間跨度之長,竟與抗日戰爭加國共內戰相當。中國損失了整整一代有用之材,老五屆科學家則損失了整整12年。人的一生能有幾個12年,何況是最可寶貴的青春年華!盡管老五屆科學家喊出“把失去的時間追回來”,但12年的損失畢竟是無可追回的。就整體而言,本來大有可為的老五屆科學家,就這樣被耽誤糟蹋,再也飛不高了。原本有望成為一代精英的老五屆科學家,如今已屆古稀之年,就這樣歸於平淡、麵臨凋零。

(圖片取自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