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國2023,爸爸安息吧
文章來源: 迪兒2023-04-26 16:18:50

爸爸走了,沒有等我。他是心疼我不想讓我受累,還是知道我做不到媽媽弟弟一般細致體貼,不想為難我。總之,我不再有機會孝敬他了。

爸爸是在去年的最後一天走的。那天上午我電話回家,吵醒了還在睡覺的弟弟,弟弟說,媽媽出門取快遞了,他在補覺。爸爸鬧了一夜,他守了一夜。我問,血氧儀收到了嗎,有沒有給老人測一下。他說,早上剛剛測過。媽媽的90多,爸爸隻有70多,給他吸氧後,已經100多了。我狐疑,血氧不會超過一百的,難道血氧儀有問題。事後才明白,那一百多的是心率,是心髒通過增加搏動來對抗缺氧,是生命的最後掙紮。

爸爸鬧了一夜,一直喊媽媽的名字,說自己要死了。淩晨三點,他又喊餓,弟弟喂他吃了一碗嬰兒營養米粉。天亮解了大便,給他清理幹淨。終於安睡了。弟弟說,今天是今年最後一天了,看樣子,無論如何能熬到明年了。過了年,就長了一歲,88歲的老人,發生什麽都可以接受了。

我提醒弟弟,血氧不可能升那麽快,要觀察一下爸爸的呼吸。弟弟說,看上去的確不對,很費勁的樣子。這時媽媽回來了,我想告訴她血氧低的嚴重性。媽媽很煩躁,她說她都知道,我在萬裏之外,別操那麽多心了。

我私下電話弟弟,這個血氧值很凶險,他要做好思想準備。弟弟說,情況的確不好,血氧掉到60多了。我慌了,經老公提醒,我打電話給他表姐的兒子,西安一家三甲醫院的主任醫生,征求他的意見。他說,這個年齡,這個血氧值,搶救意義不大了。再說,醫院現在超負荷運轉,醫生和護士都在帶病堅守,救治條件簡陋,救治手段也有限。我托他,若發生不測,希望他幫著聯係殯儀館。他說,妗子,你放心,這個包在我身上。

接著弟弟發來微信,午後情況急轉直下,看來要做最壞的準備了。一個多小時後,弟弟微信說:爸爸走了。這一刻,離2023年隻有不到十個小時。

我木然,並不想哭。老公安慰我,這一天遲早會到來,爸爸走得安穩,也是圓滿了。你媽媽和弟弟早已到了崩潰的邊緣,你媽媽又拒絕請人,這樣也許是最好的結局了,總比再倒下一個要強。

我何嚐不知道呢。這兩年來,媽媽脾氣愈發暴躁,抱怨苦抱怨累,但我一說請人,她就氣的掛電話。她後來幹脆和我約定,不許再提請人的事,提一次她就掛一次。我常常自問,麵對失能失智還幾乎失明的爸爸,我能做到無微不至任勞任怨嗎?答案是否定的。因此,我更心疼媽媽,尤其心疼順服的弟弟。

長達三周的隔離令我望而卻步,獨自關在十幾平米的房間裏,這樣的日子在我看來,和坐牢無異。隔離政策改為5+3後,我立即申請簽證。拿到簽證不久,政府宣布1月8日後解除隔離。1月8日之後的機票,我最早訂到1月23日,單程兩千四百多。我計劃在國內停留三個月,代替媽媽和弟弟,盡一點做女兒的義務。

老公心痛我。他對照顧病人深有體會,二十多年前,我們照顧他媽媽一年多。那時,他爸爸還年富力強,但最終,累得全家人仰馬翻。我爸爸的情況比他的媽媽糟很多,吃喝拉撒都要人幫忙處理。老公說,三個月呀,你確定你能撐下來嗎?我說,我必須撐下去,我欠他們太多了,我沒有別的選擇。遺憾的是,爸爸走了,他沒有給我孝敬他的機會。而這份虧欠感,將會跟隨我一輩子。

弟弟很平靜,他唯一的遺憾,是爸爸沒有跨過年關。弟弟在爸爸離去的第二天就開始畫畫了,他很享受久違的和自己心靈的對話。我非常擔心媽媽,爸爸走的第三天,我才敢給媽媽打電話。媽媽說她還好,好好睡了兩天,精神好了很多。

到家那天,和媽媽來到爸爸的房間。爸爸的床上堆了很多紙箱子,媽媽為了我回家,把我床上的東西移到了爸爸的床上。爸爸的遺像架在紙盒子上,正好在我視線的高度,他微笑地看著我。我心疼地看著媽媽,媽媽說:我想得挺開的。我和你弟弟都快被他拖死了,他最後的日子,無法正常交流,沒有生活質量可言。現在,他解脫了,我也解脫了。

這份坦然和灑脫,是竭盡所能後的問心無愧。我敬他們,更感謝他們。

18年老公回國處理他爸爸的殤事,他爸爸提前買好了墓地,為子女省去了不少周折。我媽媽很酷,海葬樹葬都行,惟獨瞧不上墓葬。老公勸我媽,還是墓葬比較簡單,建議她等我回國時,幫她買好墓地。我同年夏天回家,她老人家不置可否。好在她最終改變主意,在我離開的前一天,執意跟我去給我公婆掃墓。這一去,順便給自己選了墓地。我離開那天,爸爸專門問我,墓地的位置,還有墓碑的驗收,你都和弟弟交代好了吧。我才發現,爸爸是很在乎身後事的,也是很希望有歸宿的,隻是病弱的他,在這些事情上沒有多少發言權。

爸爸的骨灰寄存在殯儀館,對此,媽媽頗有微詞,她怨弟弟沒有把爸爸帶回家中。我安慰媽媽,正月十五後,我和弟弟去墓園安排爸爸的安葬事宜,我們可以去殯儀館,把爸爸的骨灰領回來。那天,我和弟弟先取了爸爸的骨灰盒,然後去不遠處的墓園。我在墓園大門外的鮮花攤買花,獻給安葬在山上的公公婆婆。賣花的老伯多事,執意打聽行李箱裏裝著什麽。我告訴他,是爸爸的骨灰盒。老伯問,你們準備怎麽處理呀。我如實回答,先帶回家,安葬那天再帶過來。老伯說,聽我的話,人一旦出了門,就不能再進門了。回家的話,對他對你們都不好。墓園裏有一個裝潢很好的骨灰堂,你們可以在那裏暫存一下。

弟弟木訥,也懶得多言,我突然明白了,難怪之前弟媳不讓弟弟把骨灰帶回家呢。後來問弟媳,果然是這個原因。我們這些天不怕地不怕的唯物論者呀,在有規矩人的眼裏,大概是不可理喻吧。

風水師幫我們選了安葬的黃道吉日,確定了碑文。原來,所謂的吉日,是逝者的吉日,更應該是生者的吉日。我們選了一個簡單安葬禮儀,回來卻被媽媽數落了一頓。她認為人活著的時候,做到問心無愧比什麽都重要,身後的風光不過是做給別人看的。還有,她最受不了俗不可耐的吹吹打打。我趕緊打電話過去,確認這是一個安寧溫馨的安葬儀式,絕對沒有鞭炮助陣,沒有吹吹打打。

安葬的那日風和日麗,難得見到的透明的藍天。我和弟弟攙著媽媽,帶著祭品來到墓園。弟弟在司儀的陪伴下,將爸爸的骨灰盒迎到悼念廳,寧靜舒緩的音樂聲中,司儀引導我們,表達了對爸爸的思念和感恩。接著,司儀打傘,弟弟捧著骨灰盒,帶著爸爸一路上山,我陪媽媽坐車上去。據說,往生的靈魂,不適合見日光,打傘,還有爸爸墓地上方事先搭起的遮陽棚,都是這個寓意。

遮陽棚下,打開的墓穴,被紅布裝成了紅色的空間。司儀按照禮儀,放好靈床,四角放好元寶,靈床鋪上金被,骨灰盒安放在金被上,蓋上銀色的被子,寓意為鋪金蓋銀。整個過程,都在音樂的陪伴之下,司儀一邊操作,一邊用溫柔緩慢的聲音,引導在路上的爸爸,同時指導毫無概念和頭緒的我們,讓我們覺得很安慰很安心,也讓我理解了入土為安的真正含義。儀式結束了,媽媽很欣慰佷滿意,不住感謝這個周到貼心的小夥子。

爸爸長眠地下了。我和媽媽弟弟站在爸爸的墓前,溫暖的陽光下,爸爸的身邊盛開著粉紫色的玉蘭花,很漂亮很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