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勸八姨爺別自殺(文革鄉村紀事之九)
文章來源: 我愛丁二酸鈉2019-04-20 06:46:27

今年清明後一天的晨練,我的目標是一路向西北,這是在老家。

走了不多遠,就經過一個我當年曾來看過電影的村子。再往西,就是當年的另一個公社了/現在的另一個鄉了,是我從未踏足過的土地。

從我家往西北走三公裏的村莊,當年有個梁九公討來康熙爺聖旨修的黃琉璃瓦大廟,有過遠近百裏聞名的廟會。當然了,五八年大躍進時大廟和戲台就拆了,木料磚石都用來修沿海的閘涵了。

沒事兒的勾當,閑遛過去。

村莊很大,村中十字街頭被我問及的村民告訴我沿著大街向西再向北100米的路東就是大廟原址。到了村西,又有熱心的一個村民一直帶我到了那個已經是一戶人家的地址,他看著失望的我說,再往北100米那個丁字路口處有個獅子吧兒(石刻的小動物?),你自己去看吧。

我真的去看了那個獅子吧兒,高不到0.7米,被鑿的幾乎看不出來原來是什麽石刻了。

我原路返回時,看到村西麵幾百米處緊挨著就是另一個村子。

村民說那是BJF村。

那不是我八姨奶他們村嗎?

 

我奶奶姐妹十個,我奶奶排行第五。我小的時候,奶奶的大姐、二姐已經去世,三姐、四姐、七妹夭折,六妹、八妹、九妹、十妹都還健在,各有兒女。

奶奶的八妹,就是我的八姨奶,的婆家離我們家是最近的,所以兩家走動比較多。

據我奶奶講,八姨奶婆家是有功名的人家,即祖上是舉人進士什麽的。

我對八姨奶的印象,是年輕、白皙、漂亮、個兒高,比我奶奶還顯得脾氣好。

八姨奶有兩個女兒、六個兒子。

六個兒子,要了八姨奶的命。

八姨奶家,成分是地主。我爸爸的兩個舅舅、九個姨家,就他大姨家和我們家是貧下中農。

八個大小夥子,逐年都長大了,他們不僅要吃飯,還要娶媳婦。

地富羔子,誰給說個媳婦?

八姨奶的大兒子,比我爸爸大一歲,長相絕對帥。當時是被縣評劇團看上的,但是因為成分問題去當演員的事兒最後沒成。後來有人給介紹對象,女方說她找對象是要找個做事兒的(吃商品糧),不想來相親。做媒的說“你可以不同意,但是得給我個麵子去見一下”。結果是女方一見他就同意。可是後來女方家長不同意,嫌他們家成分不好。

這個八姨奶家的我爸的大連兄(指姨家的表兄弟,以區別於舅家、姑家的表兄弟)的婚事問題就一直沒有解決,到我記事兒的時候,他都已經30多歲了。

有一次我奶奶去八姨奶家串親戚回來,在給我媽媽學著:“文頭(他的小名)看著一幫弟弟都長起來了,都一個個說不上媳婦,嫌看著愁得慌,就跟一家子分開另過了(一是賭氣、一是與地富家庭劃清界線吧!)。住在二門外頭的一個小房子裏,自個兒做著吃。那天我從窗戶看到了他,他就叫了我一聲五姨就倒在炕上不吱聲了”。

不僅八姨奶家的兒子們說不上媳婦,六姨奶家也有五個兒子,隻有老大老二在階級鬥爭還沒有天天講的文革前夕說上了媳婦。

文革那時候地富兒子說不上媳婦是常事兒。

這些地主富農們居然想出來一個辦法,就是換親。

就是說,一個地富家有一個未婚女兒和一個未婚兒子,另一家也是,那就你閨女嫁給我兒子、我閨女嫁給你兒子吧。

這種婚姻的不幸,我見多了。一般的是姐姐為了弟弟不打光棍兒可以委曲求全,但是妹妹就是理性上同意但是感情上覺得虧大了,所以婆媳關係就很難處理好。

我們村有一過一例,換親的妹妹一回到媽家正趕上她嫂子和她媽媽在吵架,這閨女說“媽你別有氣,我馬上回去跟她媽也吵去”,她媽趕緊說“你給我趕緊回來”。

我六姨奶和八姨奶那時候都還有一個閨女未出閣,兩家也商量過換親。可是八姨奶家的珮馨連姑姑死活不願意。

珮馨姑太漂亮了,我在我們家我二叔的婚禮上見過她,身材高挑、梳著個大辮子、雙眼皮大眼睛、一笑倆酒窩(我們農民欣賞美也隻能到這個層次了!),簡直比電影《偵察兵》裏麵的女民兵隊長孫秀英還漂亮。

而六姨奶家的那幾個連叔,我在十幾年前見過一次,怎麽都個個長得跟桃穀五仙似的(六姨奶特別矮,尤其是比我奶奶和八姨奶矮很多,她丈夫個兒也不高)。

再有,女孩子家為哥哥換親,覺得太丟人吧!

後來,是我十姨奶出麵,把珮馨姑介紹給了一個縣醫院的醫生,吃商品糧的。

隻是,可憐了那些哥哥們,還要繼續打光棍,有可能要打一輩子光棍!

萬幸的是,珮馨姑所有的這些哥哥、連哥們、表哥們在粉碎四人幫不再講成分以後都說上了媳婦。(連哥、連兄、連弟,是我們那裏對姨的兒子的稱呼,以區分於姑家、舅家的表哥、表弟)。

可是,我的八姨奶,她沒有活到兒子們都說上媳婦的那一天。

她才五十多歲時就得癌症不幸去世了,家裏麵留下來七個光棍兒。

奶奶為此傷心很長時間。奶奶在八姨奶臨死前那幾天一直照顧著她。奶奶多次哭著說八姨奶臨終前說看著這幾條大光棍兒,她沒法閉眼啊!

所以,從那時我就認為壓抑鬱悶傷心發愁是會讓人得癌症的,得要死的不治之症,我可一定要快快樂樂地活著。

那是文革後期,階級鬥爭還要抓,地富黑五類還要批判鬥爭。這個八姨奶的丈夫,我應該叫八姨爺的(為了孩子們不繞口,我們家大人讓我們叫他八姨姥爺),還要經常挨批鬥。

74年初夏有一天,我爺爺在集市上碰見了八姨奶的二兒子,他說他爹想不開總說活夠了想尋死。我爺爺說我找時間開導開導他。

上文講過,我奶奶家的親戚幾乎全是地富分子,而八姨姥爺的哥哥姐姐家也都是地富父子。這可讓人咋活,心情不好,連個開心解悶的地方都沒有!

就在下一個集日,我爺爺就碰巧看到了八姨姥爺,我爺爺就強拉硬扯把他弄到了我們家。記得爺爺那天居然買回來了三斤多豬肉,全是瘦的。讓我感覺那天中午就是吃的水煮瘦肉塊兒似的,連粉條都沒有加。

那天晚上,爺爺也是準備讓八姨姥爺住在我們家兩個人要好好聊一聊。他的小兒子,還專門來我們家確認了他爹是在五姨父這裏,才放心回去了。

那天晚上,倆挑擔(倆連襟)應該是有一個推心置腹的長談。

八姨姥爺是在第二天下午回家去的。

上午的時候,媽媽、叔叔們去隊裏上工了,爺爺和奶奶不知道有什麽事情要出門一會兒,臨走囑咐我和妹妹一定要和八姨姥爺在一起,不能離開他。

我們倆一個9歲、一個7歲,居然明白了大人們的意思。我妹妹就像和自己的爺爺姥爺時一樣,一邊撒嬌一邊問他了很多問題,一點也不拘束。

我呢,顯得小心翼翼,居然傻乎乎的學著大人說了句,“人哪,一定要學得想得開呀!”。

不知道,心情鬱悶的八姨姥爺聽到這句話時是什麽感覺?

 

我一邊回想著這些,一邊就走進了這個村子。村裏靜悄悄的,街上沒有人走動。

好不容易,看到一個麵如紅棗的老爺子在街頭大門口曬太陽,我趕緊過去問他,“你老好,你老知道陳文、陳武、陳斌家住在那個院子嗎?”。

老爺子打岔:“我今年98了”。

我再問:“陳文家住那個門?陳文!”。

老爺子:“耳朵聾,聽不見”。

我隻好準備在地上寫名字,老爺子說“不認得字兒”。

我隻好拚命地對著他耳朵喊“陳文、陳文”,老爺子終於聽清楚了,用手向西南一指“陳文家,就是斜對門兒”。

我謝過老爺子就去咚咚地敲這個鐵皮的後院大門,不一會兒,真的是老遠的從正房後門出來了一對夫婦開了院門。

我說“您是陳文大伯?”,他說“是,你是?”。

我說我是xx村的xyz的大兒子。

他說我知道你,在外國的那個,快屋裏坐。

這個連大伯,今年已經81周歲,可是看起來就像70歲多一點兒的樣子,身板很直,臉頰飽滿、皮膚白皙、兩眼有神,不太像是個飽經風霜的農民。

連大伯就像已經知道我通過我奶奶知道他們家的一切似的,他說:我這一輩子,是不太順當。我趕緊說您看你現在多幸福啊,身體又這麽好!

我知道他四十多歲時才找了一個寡婦結的婚,這個寡婦帶來了兩個女兒,都對他很好。

我也問及他幾個弟弟的情況。其中他談到他五弟的二女兒在我原來讀博士的那個歐洲國家讀博士,我趕緊和在北京他大女兒那裏的這個五連叔打通了電話,說如果他二女兒需要什麽幫助,可以找某兩個人,並把電話給了他,……。

在陳文這個我爸爸的連兄家呆了有半個多小時。臨了,我拿出來1000元人民幣現金用雙手遞給他,陳文連大伯堅決地不要。我實在無法了,就撒謊說這是我媽媽囑咐我的,您比我父親歲數大。

連大伯就接受了。年過八十的農民退休金在我們縣應該是100元/月,對已經老的失去勞動能力、沒有親生兒女的他,1000塊錢可以用來多買幾斤豬肉吃、幾斤河魚吃吧!

老兩口送我出門時,那位連大媽不禁感歎說,“真的是一個老祖宗的,看著就像”。我也是從這個連大伯身上看出來有一些我父親的影子,這個影子,比我弟弟、我叔叔、我姑姑家的表弟們,顯現的還更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