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離死亡有多遠
文章來源: 天涼好秋2021-08-22 13:05:43

也許是由於頑固不退的新冠疫情吧,最近常常會留意到關於死亡的話題。

前兩天在YouTube上看了許知遠對話北大教授錢理群的一期《十三邀》節目,錢理群教授已經被診斷為癌症晚期,決定放棄延壽治療,生命對他來說隨時都可能畫上句號。但在節目裏他思路清晰,侃侃而談,看不出一點遺憾和恐懼。

錢教授一生跌宕,由於父親1949年去了台灣,他受到了很大的牽連和影響,曾經被下放到貴州一個偏遠的衛生學校教語文,一呆就是18年。他離開家時在箱底藏了一張父親的照片,被造反派翻出來後成了背叛黨,背叛人民的更加不可饒恕的罪證。

多年之後終於給他平反了,那張照片也歸還給了他,可他接到照片的第一反應就是立刻把它燒掉。父親離開他的時候他還很小,對父親其實沒有太深的印象,帶父親的照片在身邊隻是年青孤獨的心尋找的一種本能的陪伴和安慰,誰知道那張小小的照片卻摧毀了他之後的人生!也由於父親給他帶來的命運改變,他和妻子結婚後決定一輩子不要孩子。

不過他說親手燒毀父親的照片這件事後來還是成了他今生最大的懺悔。

錢教授的夫人崔可忻2019年離世,也是被診斷了癌症晚期放棄治療。錢教授說妻子離開的整個過程他們兩個人都沒有流一滴淚,而是平心靜氣地處理完該做的事情。如今夫人的房間依然保持著她在時的樣子,她喜歡收集娃娃,床頭和陳列櫃裏擺放著他們到世界各地旅遊時帶回來的各種娃娃。

這期節目的最後一個畫麵給我印象很深。錢教授帶著許知遠在自己居住的小區慢慢走完平時常散步的一段路,欣賞路邊的樹葉顏色的層次和變化,品嚐樹上結的山楂。許知遠開始想插進關於人生的領悟,老教授告訴他這時候不要去想人生,要去仔細體會和大自然相對的時候內心的一種感受。

他們坐在小區的一個長椅上,老教授讓許知遠跟他一起仰望天空,他說他常常一個人這樣坐著靜靜地體會周圍的一切,有時候會聽到旁邊的居民嘮家常,比如老太太談子女,買什麽東西,穿什麽衣服,很有意思。

感覺近一兩年國內的電視節目可看的越來越少,喧雜,晃眼,浮華,空洞,倒是出現了一些辦的不錯的網絡媒體節目,偶爾會看一看。《十三邀》是一個,另外就是樊登的《讀書會》。

最近樊登也在談死亡的話題,和原中央電視台的主持人和晶一起做了一期談話節目。

節目中他推薦了一本書叫《怕死》, 由30多位心理學家參與研究,總結出人做各種事的唯一的原因是怕死。人比動物聰明的地方就是人知道自己會死,而動物們可能隻是到了臨死前那一刻才意識到。所以動物們不會象人一樣知道積攢東西,獅子吃飽了之後躺在那裏曬太陽,哪怕羊從它眼皮底下走過它都無所謂,根本不會去為明天的食物操心。而人類正是因為知道會死而更加珍惜生命,進而為實現自己的目標而努力。

在節目中樊登還推薦和晶跟他一起做了一個遊戲,就是在桌子上擺上兩個茶杯,一個代表出生,一個代表死亡,然後說出自己目前處在兩個之間的哪個位置。這個遊戲也是來自他最近讀的一本由印度知名企業家寫的書叫作《穿越死亡》。作者在與友人一起吃飯的時候總是喜歡在餐桌上邀請客人一起玩這個遊戲。不論每個人把自己擺在中間哪個位置,有了這個對於生命長短的思考,作者發現接下來的談話質量往往就會高很多。

樊登認為知道死亡的意義就是讓我們的生活變得更有趣。他還舉了一部電影做例子。這是一部典型的薩特存在主義的電影,叫作《前世今生》。影片的男主人公活了600多年,已經實現過了人生的各種夢想,比如戀愛,掙錢,當領導,如今對一切都再也提不起興趣,可就是死不了。他下雨天坐在院子裏發呆,被雨水灌透,可卻無所謂。因為生命對於他沒有終點,那麽做任何事都變得毫無意義。我們正常人的生命正是因為有極限,才會去珍惜每一天。

我對死亡有明顯的意識開始於三十四,五歲的時候。曾經有過驚恐發作的經曆,坐在地鐵裏有時會突然產生瀕死的感覺,非常可怕。後來經過一些治療,自己也讀了很多書,才慢慢走出來。現在回想起來,其實當時那種強烈不適的感覺,主要來自對死亡的一種懼怕。年輕的時候得過且過,從來沒有去想過生命還有終點,到了一定年齡由於工作和生活的壓力,身體出了一些小故障,才突然意識到我會不會死。越想越可怕,於是一點小小的身體反應都會引發恐懼感。

想告訴正在經曆和我當初一樣精神折磨的朋友們,其實有沒有病,會不會死,要相信醫生的診斷,自己胡思亂想一點都沒有用。坐在地鐵裏突然死亡的例子非常罕見,但即使真的發生,也不由你,就交由命運和周圍的人去處理好了,恐懼是沒有任何意義的。

婆婆和母親從被診斷出癌症晚期到走都是隻有幾個月的時間,她們也都是沒有接受最後痛苦的沒有太大幫助的化療,而是平靜地離開。離開前不久通電話,她們的聲音都還是很清楚,說話都還和平常一樣有邏輯。婆婆和母親留給我的最後一麵都是美麗的,麵帶笑容,臉色紅潤。如今每次出現在我的夢裏,也都是這個樣子。昨晚還夢見一大家子回婆婆家吃飯,婆婆在廚房笑著,忙碌著,給我們做了她拿手的炸雞還有一大桌子豐盛的飯菜。炸雞的香味飄散在夢裏,早晨醒來都還在。

今年的清明節是4月4日,和複活節趕在一天。記得那天心情有些莫名的沉重,決定到墓園去走一走,散散心。附近的墓園已去過多次,於是從Google Map上搜到一家沒有去過的位於市區中段的叫作Toronto Necropolis Cemetery的建於1850年的古老的哥特式墓園。

墓園的大門遠遠的就吸引了我。我在裏麵慢慢地走著,讀著一個個百年的墓碑上記錄的不同的人生故事。一座很新的墓碑吸引了我的注意,這不是前新民主黨領袖Jack Layton的雕像嗎?他2011年最後一次參加大選被診斷癌症晚期,但卻堅強地拄著拐杖參加了一次次辯論,用生命感動了選民,為新民主黨贏來了史無前例的103個席位,正式成為議會中的第二大黨。大選五月份進行,他八月便離開了人世。

墓碑下有一個瘦小的女子握著鐵鍬在忙碌,旁邊地上放了兩袋肥料,自行車筐裏載著鮮花。

我以為她是被雇來的花匠,沒有多想,在旁邊轉著,讀著碑文,為新民主黨這位令人敬佩的領導人而祈禱。

這時女子轉過身,我突然覺得她那麽熟悉,禁不住喊出聲,"Olivia Chow?"

她愣了一下,很快站住,戴著口罩衝我笑,“Yes, I am Jack's late wife!"

她穿著很普通的家常鵝黃色毛線開衫,頭發隨便紮了個馬尾,皮膚微黑,沒有上一點妝,和以前電視上看到的她總是妝容細致,一身職業套裝,說話尖銳的政客形象完全判若兩人。她看起來也比電視上瘦很多,不過是那種健康的經常鍛煉的瘦。

Olivia出生於英屬香港,大學時學習藝術繪畫,也許是後來受先生的影響也一直從政,曾經連續任多倫多市議員多年,認識住她那個選區的朋友,對她評價很好,說她辦實事,效率很高。後來她又經過選舉進入國家議會作議員。2014年她還勇敢地辭去了國會議員的工作,參加了多倫多市長的競選,可惜沒有成功。

和她聊了幾句,離丈夫去世整整十年,今天對她來說應該是一個重要的日子,但她絲毫沒有露出一點悲哀,談話過程中始終豁達開朗,麵帶笑容,似乎她先生從來就沒有離開,就站在旁邊跟我們一起聊天。她還告訴我她是帶孫子孫女來的,兩個小家夥正在附近玩。

我征求她同意跟她合了張影,她欣然配合,隻是笑著說今天沒有打扮,也許對不起鏡頭。

那張照片兩個人形象都不太理想,我那天也是無心打扮,穿得亂亂的。但她那天留在我心裏的記憶卻比以前電視上看到的她更加美麗,是走過了大半生,能夠坦然麵對生命的一種魅力。

今天突然想談談死亡,但寫到這裏,我捫心自問,感覺自己對於死亡還是有些害怕,不能做到象文中提到的幾位長輩那樣坦然麵對。

但願再過十年回頭談論這個話題,能夠有更多的體會和進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