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的鄉下人
文章來源: Luumia2016-06-02 07:05:20
永遠的鄉下人——我在漢江邊長大
 
寫下這個題目之前我在心裏糾纏了好一會兒。為什麽中文要把country 說成“鄉下”,為什麽要用“下”這個字?作為中國人我們都理解這個“下”是相對於城市這個“上”而言的,但是絕對不是地理意義上的“上”與“下”,而是心理意義上或者所謂“文化”意義上的“高•上”與“低•下”。所以“鄉下”尤其再加上個“人”變成“鄉下人”後,在所謂“城裏人”眼裏就意味著這樣一係列的特征:愚昧,落後,少見識,不文明......
 
從祖輩上來講我算不上是個真正的“鄉下人”,因為先輩中沒有人和土地打過交道,真正地耕種過它。但是我常常會想,如果那時爺爺奶奶被新政權趕到真正的鄉下,耕種土地,像“活著”裏的“徐福貴”一樣,在最後的棲息地裏,在寬厚的土地上刨生活,應該比困在城市裏忍受貧窮與淩辱要尊嚴得多。可是,那個時代,命運豈能由自己掌握?就是在這樣無法選擇的命運的順延下,我在漢江邊的小鎮上長大,直到15歲!
 
那是怎樣的一條江,又是怎樣的一個鎮呐!
 
我隻要一閉上眼睛,那條清澈徐緩從容不迫的水連同兩岸的青秀碧綠就朝著我撲麵而來......
 
陽光刺眼的五月裏,媽媽們將桶盆搬到了河岸邊寬寬的石板上,洗大件的被單,蚊帳;孩子們將岸邊的大大小小石頭一一翻開,找裏麵躲藏著的螃蟹;要不就將洗菜的竹籃浸放在水中等著好奇的小魚小蝦來訪;抑或是爬上斜斜的大石板鋪就的滑坡,在破敗處的幹草叢裏找野鴨蛋......我常常會高高地挽起褲腿,嚷著要幫媽媽“踩被單”:站在大木盆裏轉著圈踩來踩去,看著一盆清亮的水漸漸變黑,掛了一個冬季的蚊帳在水中漸漸顯露它曾經的月白色.....或者是夏天的傍晚,太陽在微波蕩漾中漸漸離去,我趴在爸爸寬厚的背脊上撲打著清涼的河水,笑著吵著要他“快點遊,快點遊”,因為水中的魚兒在咬我的腳趾頭.....
 
還有河灘邊那片雲霞般的桃林。每年總會有那麽幾天,剛剛脫去冬衣,天在慢慢暖和起來的時候,河麵上刮來一陣柔韌的風,裹著塵沙,落滿屋子裏的每個角落。風停後我學著媽媽的樣打來滿滿一盆清水,將屋裏的桌麵椅麵擦得能照見人影兒,迎接那之後的溫暖與明媚:河邊的柳樹出芽了,仿佛一夜之間,那光突突的桃林就綻放出滿樹的緋紅。放學後小朋友們去林子裏玩兒,男孩兒爬樹,拿彈弓打鳥,女孩兒掐柳條兒編花冠在頭頂上鋪滿桃花瓣......還有桃林邊那片細膩的沙灘。我們脫去鞋襪,挽起褲腿,在遠離河水的地方比賽,看誰能最先在幹沙上踩出水來並且淹沒腳踝.....
 
但是溫柔的漢江也有肆虐的時候,幾乎年年發洪水。裹著泥沙的水從上遊洶湧而來,漫過堤岸,淹沒房舍。大水退去,河邊的大街小巷就會現出許多寶貝:銅錢,玉簪,首飾,還有銀元。當然這些我們都不懂,隻是在玩兒時發現,拿回家給大人看,大人們說的。大人們還說,其實這兒曾經是個興旺的市鎮。因為水路發達,順流而下幾小時就到大漢口,貨商都在此打尖停留。河邊這條街上曾經布滿商店,酒館,飯鋪,說書聽曲,聲色犬馬,一應俱全。整條街上一溜兒氣派的木製樓房,雕梁畫棟。街麵大青石板鋪就,下雨時拍的清脆作響。但那也隻是上上輩人眼中的鎮子了。
 
等我在門前街道上百無聊賴地打發童年時光的時候,街頭巷尾就隻是大大小小看上去差不多的磚房了。河邊的滑坡還在(建於解放前)隻是年久失修早已破敗不堪。曾經在老人嘴裏平整穩固的石板很多都搖搖晃晃的,有的台階幹脆整體塌陷。老人們搖頭不語,大人們卻說“都怪洪水”!無論如何,我還是常常坐在滑坡上看河麵上來來往往大大小小的船隻:有運沙的木製駁船駛過,船頭坐著個和我般大的女孩兒,背上背簍裏還站著個弟弟,她也朝我看,我倆就這樣扭著頭相互望著,直到消失在各自的視野之中......也有一拉汽笛就冒黑煙的大鐵船,桅杆上飄著彩旗,甲板衝洗得錚亮。這樣的船一經過就會有巨浪打上滑坡,進進退退半天不止。還有纖夫,如果遠遠的看見他們我就趕緊讓開。往往十來個人,無論春夏秋冬都是光著黝黑的脊背,腰間粗布帶綁著單薄的褲子,腳上一雙草鞋。纖繩深深地嵌進肩胛裏,整個身體以要倒地的姿勢向前,喊著號子,汗水摔在石板上,一臉的猙獰。此生我再也未見過那麽深刻的臉,此生再也無法忘記.....
 
夜間也常常有船鳴笛,媽媽會說那是“沙洋班”。沙洋是個農場,勞改農場。我爸爸大學畢業後也分配到農場,當技術員。但是並不做技術,經常住學習班,因為他是“曆史反革命”的後代。幸好爸爸年輕時貪玩,對別人給他的政治待遇不在乎,在言行上不反對任何東西,所以也隻是住住學習班,並沒有被送到勞改農場。但是,每次深夜“沙洋班”的鳴笛都會讓我從睡夢中醒來,迷迷糊糊地想像一下農場關著的那些“壞人”,想著爸爸不在那兒,再安心地睡去......
 
爸爸休假探親的時候就是我們的節日,不光是他從農場帶回來的那些個花生大棗兒,那還意味著我們可以天天上餐館“過早”(湖北話的早點),吃上那讓人垂涎的“鱔魚湯粉”。因為平時媽媽是舍不得也沒有時間帶我們去的。我們在人聲鼎沸水汽繚繞的廳堂裏找個角落坐下,我大聲地叮囑爸爸“要大大的一碗粉,還要大大的兩個麵窩”。然後盯著桌子對麵的那個人,看他心無旁騖地將碗裏的湯汁用麵窩擦得幹幹淨淨。鱔魚湯是用一筷子長的幼鱔骨熬成的,濃稠鮮香,可口無比。這麽多年過去了,我也走過了不少地方,品了不少風味,但味覺的巔峰似乎永遠停留在“鱔魚湯粉”上。隻可惜,時間每時每刻都在改變著家鄉的麵貌,隨之而變的還有風味與人情。
 
地理書上寫著“富饒美麗的”江漢平原是長江中下遊的魚米之鄉。湖北又名“千湖之省”,在我兒時的記憶中,光小鎮方圓數平方公裏之域就有十數個大大小小的天然湖泊。夏天搖曳著滿池的荷花與蓮蓬。寒冬臘月快過年的時節,我們就去看人抽幹湖裏的水捉魚挖藕。看著湖水漸漸地幹涸,肥肥的胖魚兒瞪著大大的眼睛在淤泥中拚盡全力地翻滾......後來看電影“追魚”(好像是部越劇電影),裏麵的魚精現魚行時痛苦的掙紮,在地上不停地拍打著頭尾,我就會憶起泥塘裏為最後一絲生息而拚命的魚兒。
 
後來,漸漸地,湖一個個被填平,上麵蓋上了商店與廠房。雨水多的季節,大街上也常常會淹水。漢江也開始年年泛濫。荊楚地區有這樣的說法:天門沔陽洲,十年九不收。說的就是漢江發洪水淹沒糧田,地裏沒有收成,欠收的莊稼人就出來逃荒。他們往往手擎“三棒鼓”拍打著固定的節奏,用沔陽話唱出生活中的天災人禍,挨家挨戶地乞討,後麵常常跟一串看熱鬧的小孩。媽媽從不讓我們跟,說“如果不是實在過不下去,誰會出來討吃的?”還說“這不是高興熱鬧的事情。你們不許跟人後麵說笑!” 每每唱“三棒鼓”的人來到我家門前,我就去米缸裏舀一筒米倒在他的米袋裏。碰上吃飯的時候,媽媽還會給人盛上滿滿一碗熱飯。
 
這樣的歲月年複一年。在我離開它之前小鎮還處在緩慢的變更期,漸漸地有人離開了,工廠也慢慢蕭條了......多年以後我又回到小鎮,河邊我曾經生活嬉戲過的街巷已全部夷為平地,因為新的區域規劃要做成防洪綠化帶。但是漢江因為整個流域無節製的挖掘河底泥沙,加上上遊增修水庫往北方運水,整個漢江流域水流量巨減,昔日流經小鎮豐腴浩瀚的江水在多處已變為灘塗.....
 
往昔那“江流天地外 山色有無中”的水也隻能在我的記憶中奔騰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