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讀北島
文章來源: 艾麗思筆記2009-10-12 11:52:07


1989年是神奇的一年,我在那年看到的和學習到的東西,比之前的十年都多。

比如那年的年底我買到一本書,《中國現代朦朧詩賞析》,二十年過去了,我走過許多地方,有時大步流星,有時跌跌撞撞,它也一溜兒小跑地跟著我,生怕把我給跟丟了。

很難明確這本書對我的意義,有些東西就是這樣,承載得太多,反而說不出。

詩都選得不錯,但賞評不夠好,霧裏看花,有很嚴重的解析教條,那是時代的痕跡,也不能都怪詩評者。

詩,本來就是個人私語。流傳得再廣,讀者再眾,也跟詩本身無關。我們眼裏所看到的世界,未必是世界的原象。

作品的寫作和解讀,是兩個完全不相幹的事兒。我一向認為作者隻管寫,根本無須在意讀者如何讀,尤其是被讀出了什麽,那已經跟你沒關係了。

網絡時代以來,喜歡寫文章的人風起雲湧,這是好事兒。寫完後發到網上給大家看,共鳴,砸磚,都是好事兒。

唯一不好的,是作者和讀者一起討論文章是怎麽回事兒,尤其是一些寫小說的網絡作者,喜歡跟讀者討論人物為什麽這樣,情節為什麽那樣,更加哭笑不得的是還會根據讀者們的意見修改作品的內容甚至結局。

為什麽?憑什麽?

誰的作品誰做主,難道不是寫作最基本的初衷和底線?

曹雪芹說:“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一部浩瀚的《紅樓夢》,讀者滿天下,知音能幾人?也許進入曹公心田的一個都沒有過,可那又如何,這部書本來講的就是知己難求,知心難遇,知音難守的故事。

每個人都努力過,但每個人都是孤獨的命運,在一起的咫尺天涯意難平,魂牽夢繞的離開得最早,誰都要獨自承擔自己的人生。

知音未必是雙方的感覺,認定絕對有彼此,是一個長久的誤區。

那些我們心有靈犀的人和事,很多時候都是單方的感受,比如深入我心的張愛玲,卡夫卡,曹雪芹......真的與他們同世為人,有緣相見,朋友都不見得可做。

但是我知道,他們寫出了我的心聲,他們所關注的廣大世界裏,也有我探尋的目光,他們比任何人都能觸動我的內心。

他們就是我的知音。

在心靈相通的道路上,完全不需要刻意拉拉扯扯,能走到哪一步是天意,是個人的緣法。

在這一點上似乎詩人做得好些,如果不是我孤陋寡聞的話,倒是很少看到詩人跟讀者紮堆兒議論他們的某一首詩是怎麽回事兒。但也有可能是詩自身的特點決定的,不容易解釋。好詩,一定是自我的,敏感的,固執的。

詩不會為任何人改變,即使是作者自己,否則一首好詩會揚長而去。

所以說,壞的詩評也有好的效果,象我吧,從此不再看詩評,為什麽要讓別人的感覺來影響我自己的呢,跟我徹底沒關係。

讀詩最好的體驗是獨來獨往。

讀懂了嗎,讀對了嗎,我不知道,我也不在乎,我想要的就是那些好詩帶來的心靈快感,以及由此提煉的純粹個人的人生回味。

那本書裏有一些我喜歡的清新詩句,譬如李金發,他說:

------------我認識風與雨,
            切於親密的朋友,
            他是世界的“何以”。

            我認識春夏秋冬,
            他們獨往獨來,
            是世界的“然後”-----------------

譬如馮文炳,他說:

------------滿天的星,
            顆顆說是永遠的春花。
            東牆上海棠花影,
            簇簇說是永遠的秋月。
            清晨醒來是冬夜夢中的事了-----------

譬如卞之琳,他說:

------------你站在橋上看風景,
            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

            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
            你裝飾了別人的夢--------------------

譬如戴望舒,他說:

------------誰家動刀尺?
            心也需要秋衣。

            聽鮫人的召喚,
            聽木葉的呼息!
            風從每一條脈絡進來,
            竊聽心的枯裂之音-------------------

可是,北島才是真正的重磅炸彈,讓我曾經沉迷風花雪月的青春一度硝煙彌漫。那種感受很象第一次讀李白,蘇軾,李清照,電閃雷鳴的刺激。後來再讀顧城,海子什麽的,也好,但已經沒有暴風驟雨了。

以致我一直堅持北島是四九年後最好的詩人,現在讀完他的散文集《失敗之書》,還是沒有改變看法,借用別人的一句評語吧,因為他“精準地表達了自我,並且在一定程度上做到了誠實。”

做到誠實很容易麽,才不是,很多時候沒有比忠於世界的真相和自己的內心更艱難的事了。

在這之前,我知道他在漂泊的途中,但已經很久沒讀過他後來寫的詩,更沒讀過他的散文。他自己說是因為生計才開始寫,不管怎樣,假如散文真的是一個詩人落葉歸根的過程,那麽幸好他寫了。

詩,知其然。散文,知其所以然。

從1989年開始,北島遊走了七個國家,換過十五個住處,漂泊使他遠離社會的中心,但也讓他遠離了社會的浮躁。憤怒出詩人,是的,孤單也能,如果能在孤單的虛無中體會到它的意義。

我不明白他為什麽把散文集叫做《失敗之書》,他寫了許多人,詩人,親眷,朋友,還有生活起居,大大小小的城市,說真的,每一篇裏的時間地點都有點兒淩亂,人物更是起伏不定,看得人不免憂心忡忡,替那些人擔心,替那一段一段未可知的時光擔心。

沒看到什麽令人振奮的結局,但這是人生的必然,哪裏有許多皆大歡喜。可是看到那些人的沉浮,也絲毫沒有失敗的感覺,真的沒有,隻覺得理當如此,很自然。

我知道人是勢利的動物,喜歡成王敗寇,然而再渾濁的世事裏也會有升華,有些人有些事會上升到不可及的高度。更有趣的是他們竟不自覺,而我們在悄悄地心向往之。

不是每一篇都有足夠的份量,有些章節潦草得莫名其妙,好像是他很想寫點兒什麽,可又寫不下去,隻好由衷地開了頭,尷尬地煞了尾。

但我更不喜歡有人因此而苛責他,甚至拿米沃什和高爾泰來比較,就因為北島沒有繼續做時代的代言人嗎?因為他在流浪的痛楚中沒有告訴我們他已經站在一個更堅強的立場?

裏爾克說“我認出風暴而激動如大海”,聽了很興奮麽,很好,可是別忘記了,裏爾克的大海在他的心中澎湃,我們的大海在哪裏呢?

希冀在別人的世界裏完成自我,損失的何止是看透世界的眼神。

北島早說過,“在一個沒有英雄的時代,我隻想做一個人”。

悲哀的是,人們需要的依然是旗手,依然學不會在一個不得不生存的時代裏,自己做一個人。

在靈魂的世界裏,最可怕的就是需要領袖。

北島從來不是領袖,他隻是先知。

北島還說:“失敗其實是一種宿命,是沉淪到底並自願穿越黑暗的人。”所以,他寫了一本《失敗之書》。

他的文字真好,單純,實在,節製,直指人心,剔除了文學裏所有虛榮的暴力,這麽幹淨的文字很多年沒讀過了。

有一篇故事裏他講到,“有個人跟每個朋友許願:我要有條船,一定把你帶走。後來他真的有了條船,但太小,不能坐倆,不能帶走所有他曾許過願的人。他隻好上船,向眾人揮揮手,再見啦!”

我們都是獨自上路的人,心甘情願的,被逼無奈的,總得上路了。

先知的力量是暗夜裏的星光,給人希望和勇氣,可是,一步一步走在路上,路才能成為我們自己的。

再讀北島,他的清醒一如往昔。

“走吧,
  我們沒有失去記憶,
  我們去尋找生命的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