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乍起時憶上海大閘蟹家宴
文章來源: 荔枝1002016-11-07 06:06:48

秋意漸濃,又到了大閘蟹季節。八十年代中後期,我在上海的大伯每年秋天都要在家請客吃大閘蟹。那時上海的飯店還不供應大閘蟹,但有農民專運到市區來賣。我們各家都已嚐過了當年的蟹,但一定還要趕去參加大伯的蟹宴,幾家親戚熱融融地坐一大桌,這幾乎成了一個每年必行的家庭傳統。

俗話說,“九雌十雄”、“九月團臍(母)十月尖(公)”,意思是農曆九月雌蟹好,農曆十月則是公蟹好,而大多嗜蟹者都愛在十一月吃公蟹。在我的印象中,去大伯家赴蟹宴時天氣都已轉涼,上海的路麵都開始鋪上了梧桐樹葉,空氣中透著一些冷冽,我們都穿上了秋大衣,期盼著進門就能捧上一杯熱乎乎的龍井茶。

螃蟹類屬涼性,要配暖性食物消寒,那就是酒和薑了。我們圍著大圓桌落坐,小孩子們另開一桌,堂姐和伯母為男客們倒了酒,擺上每人一份的小盤蘸汁,鎮江醋裏遊動著切得細細的薑絲。上海和蘇南一帶的人喜吃帶甜味的菜肴,所以醋裏一定要放一點點白糖。這麽一個簡單的蘸汁就能襯托出蟹的美味,絕對不能放醬油、辣醬之類的濃重調料。

大伯總是盡量買最大的蟹,那時四、五兩重的陽澄湖大閘蟹已經是很大了,現在的大閘蟹可達半斤一隻,也有七、八兩的,聽著就不放心。

一大盤蟹端上了桌,大家口裏輕歎著,兩眼瞪著閃閃發光的金紅色蟹殼,腦海裏已經把蟹殼揭開了,露出了黃澄澄、油亮亮的蟹黃。隻是出於禮貌,強忍著不把肥蟹拽一隻到自己的盤子裏。

一旦開吃,就可以不顧忌吃相了。用的是金屬小勺,但必要時十個手指都可以用上。吃蟹的腔調實際上不很雅,但不雅中卻也蘊含著大雅。先把八隻腳和兩隻毛茸茸的大鉗子掰掉,集中放在一隻空盤子裏。這些東西都不很重要,過後再處理。

蟹有蟹掩,一小塊蓋,在它們的肚臍那裏。把蟹掩去掉後,就可以順勢掰開蟹蓋。

蟹蓋和蟹身分開了,一定是先吃蟹蓋。用小勺把蟹蓋裏三角形的部分(據說是蟹的胃)取出,把上麵附著的蟹黃吮吸入口。這個胃本身不能吃,要特別叮囑小孩子。

接下去就可以全力以赴對付蟹身了。伯母準備了兩把廚用剪刀,大家輪流把各自蟹上的蟹腳餘留部分剪幹淨。再次提醒小孩子:裏麵有一塊多邊形的片狀物,要丟掉。

小孩子這時往往會問:“外公,這個東西是啥器官?肺?心?  肝?腰子?”

大人們看著眼前的蟹,已經到了饞餓難忍的程度,哪裏還有耐心去理小孩子。早已用小勺舀了些許蘸汁,淋在蟹身裏,然後就可以送進嘴裏去了。

蟹膏蟹黃是大閘蟹的精華,是美味享受的最高潮。十一月的公蟹,性腺發育達到高峰,蟹黃肥、蟹膏白,口感豐腴、滋潤、酥滑,又帶有一點嚼勁,味道鮮極。這時沒人說話了,人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味蕾和牙舌上,美味再通過神經傳到大腦裏,一年一度的大閘蟹體驗,皆在這亦金亦銀的蟹身之中。

和很多享受一樣,高峰過後除了滿足感,還不免有些失落感。消滅了蟹膏蟹黃後,把蟹身裏剩下的一絲絲蟹肉吃淨,吃完後的蟹殼應該是半透明的。吃第二隻的時候,感覺必定不如第一隻,完全應了心理學所說的“滿足度漸降定理”。

蟹腿和鉗子就不去多說了,大人們都不屑於去找它們的麻煩。孩子們拿過,先用牙咬開縫,然後用筷子捅,嘰嘰喳喳,忙得不亦樂乎。

主人打掃戰場,收拾桌上殘局。換了桌布、碗盤,遞上熱手巾,端上一鍋熱氣騰騰的大米白粥,配上幾隻清爽的涼菜、熱炒、醃製的醬菜。兩碗粥喝下,人人心滿意足,一切世事煩惱皆拋到一邊,一大家子人的感情,被大閘蟹的美味聯絡得親密無間。

回家的路上,把手指放到鼻下聞聞,竟還有大閘蟹的腥味,夾雜著醋味和薑味,當時怎會想到這個氣味終將成為一道懷舊的風景。

二十多年過去了,我的大伯已經不在人世,堂兄姐也都天各一方。離開家鄉後, 因為從未在秋天回去過,自然也就再也沒吃到過陽澄湖大閘蟹。其實我念念不忘的並不一定是大閘蟹,而是這些甲殼動物帶來的溫暖記憶,一去不複返的知足感和一桌親友的音容笑貌。

(網絡圖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