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了形的窗口女人
文章來源: 荔枝1002016-09-13 06:06:02

變了形的窗口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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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住過的地方,房間裏有個北窗,從那兒望出去,正對麵是別人家的南窗。那窗子裏有個女人,在我的記憶裏印象極深,我現在閉上眼睛還能看見她,耳朵裏還會響起她叫喚貓咪吃飯的聲音。

我的書桌就放在北窗前,一片神聖而不可侵犯的小天地,我在那裏做作業、看書、塗鴉、寫日記。女人的南窗比我家的北窗位置高一些,所以我並不用站起來,隻要抬起頭,就能看見她。我並不認識那家人家,因為他們的房子在另一條弄堂,進進出出,迎麵碰到的機會微乎甚微。

鑲在窗戶中的女人三十多歲,具體五官看不太清楚,但鼻子眼睛嘴巴的位置和搭配總讓我想起古畫裏的那些仕女,而她的發型也有一種古韻:頭發向後攏起,或一個馬尾,或一個發髻,兩鬢散散落落地垂著幾綹發絲。也許是我的想象失控 – 她怎麽穿了宋朝的衣裳?垂軟的布料、斜襟、V字領、寬闊的印花鑲邊 …… 現在知道了,她穿的是睡衣,一種日本和服式樣的睡裙。

窗口下方有一個晾衣架,宋朝仕女會在一大早抖出一批濕淋淋的衣物:她自己的內褲胸衣 、丈夫的汗衫背心、枕頭套、毛巾,大都是白色,它們暴曬在夏天的烈日下,冬天女人還得小心它們不結冰。下午她收起晾幹的衣服,一件一件疊起在手臂上,一大摞拿進屋去。她做這些事情的時候,總是悠悠的、不急不忙的,好像她手裏有永遠用不完的時間,也好像她很享受這些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動作。

宋朝仕女的窗台上總是有一盆植物,不一定開著花,但總是枝繁葉茂, 她用一隻帶柄的玻璃杯為它澆水;曾有過一隻圓形的玻璃金魚缸,記得裏麵遊動著一條黑色的金魚,也記得她家那隻黑色的貓坐在窗口,用它那黑色的前爪去水裏攪動,演出一場黑色的魚貓之戰。最後的結果是黑金魚被撈了出來,在窗台上撲騰翻動。馬上就從不知什麽地方來了一隻雪白纖細的手,用極快的速度把它拎起來,扔回水裏。這以後魚缸就從窗口消失了,想必是放到很高的櫥頂上去了。

很少在那個窗口見到女人的丈夫,但有一次他過來修晾衣架,在那裏站了好長一會兒。他的相貌讓我大吃一驚。如果說妻子是宋朝的仕女,那麽丈夫就是明朝的彌勒佛,由一係列圓圈組成的輪廓,幾乎填滿了整個窗框。這讓我心裏對女人充滿無限的同情,無疑地,她在我的眼裏也更秀美、柔和起來。

很多年,那個窗口沒有出現過小孩子的臉龐,也沒有飄出過稚氣的笑語,連電視、收音機也是輕輕的。這是一對安靜的夫妻,守候著自己的另一半,過著沒有奢望的日子。隨著我一天天長大,他們也一天天老起來,但我猜想他們是滿足的、無所欲求的,一如那隻整天綣伏在窗台上打盹的黑貓。

突然有一天,我從大考複習紙上抬起目光,抹去眼前飛蚊般的數學符號,發現對麵的窗口鑲嵌了一幅完全不同的女人肖像。

原來普通、簡潔的長方形鋼窗,現在成了一個雙重畫框,外麵一圈仍然是窗子,裏麵多了一圈濃黑、蓬鬆、卷曲的頭發;在這用頭發圈出來的畫框裏麵,是女人那張白皙的臉,隻是那不再是小鼻櫻桃嘴的宋朝仕女了,而是一個大眼紅唇的摩登女郎,V字領和服睡裙也變成了低胸卡腰的黑色西裝。

她從窗口走開了,我還愣愣地看著那個空空的畫框,女人的這個變遷在我的腦子裏一下子難以消化,摩登女郎和宋代仕女的形象在我眼前交替閃現。

這以後的女人,還是會把頭發攏成一個發髻,還是會穿和服睡裙,還是晾衣,還是喚貓,但她在我的眼裏不再秀美、安詳、自足。我一向認為自己的直覺感受很強,確實如此,不過幾個月,我的一個住在女人隔壁的同學就告訴我,那對夫妻分居了,不在一起了,也許要離婚了。

我總奇怪為什麽從未聽見對麵窗子裏有人吵架、摔東西。想象中,婚姻破裂總要有幾場鬧劇才行。後來那同學又告訴我,有一天那個女人早上出去上班,傍晚就再沒有回家。她就這樣靜靜地走出了她平淡的婚姻,走出了對麵那個窗框,走出了我漫天飛舞的想象。

邇東的朗誦配音和“窗戶”攝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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