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病危(三)
文章來源: 波城冬日2022-11-09 06:37:50

這次我準備一個人回國,老公為此很擔心。我們家每次出門,都是老公或者孩子安排一切,宅女一枚的我,被連哄帶騙地請去,自然是什麽都不操心的。對我這個高科技門外漢,這次的程序裏,最讓他和孩子們擔心的是,到了國內要換手機或者換上國內號碼芯片,下載健康碼,安裝支付寶。我請他們不要擔心,我已經和弟弟哥哥說好了,他們會在第一時間寄一個國內的手機到隔離的旅館,在美國出發前,我也會去銀行換一萬塊人民幣帶著,以備急需。實在不行,我請大白幫忙,這關係到我能不能付賬,負責隔離的管理人員沒理由不幫我。現在上海的服務質量總體還是很好的,前幾次入關,海關工作人員給我留下了很好的印像。

最讓我擔心的是自己中途生病。昨天在一個群裏看到,有一位回國的人,在國內一下飛機突然陽了,結果好像是不給入關。現在回國的,不是去工作就是有急事,這人費盡周折結果原路折返,要是我,撞牆的心都有了。 我朋友的先生在香港入境,原本是想能少隔離幾天,結果在機場整整等了八個多小時,連口水都沒有。她知道我準備回去,特別擔心,說我的身體扛不住。

都說回家的路,短的是距離,長的是心情,這些年,長的就數疫情了。今來千裏外,我心不在身。我一定要回家。

昨天和在病房裏的媽媽視頻通話,爸爸、哥哥和嫂子都在,弟弟出差了。媽媽氣色不錯,皮膚看上去有了光澤,呼吸器也撤掉了。她住院後連爸爸都不認識,但那天大大的眼睛一直睜著,在床邊幾個人的臉上掃來掃去。媽媽對我的呼叫還是沒有反應,但我心裏還是希望奇跡出現,希望她能挺到我回國。

媽媽的一生,是千千萬萬中國平凡女子的一生。這幾天,她生命垂危,我心急如焚。媽媽,我愛你,你的溫暖和善良是我一生的記憶。都說母親對孩子的影響是終其一生的,她講的一則故事,她的一個肢體語言,都可以讓孩子終身難忘。母親的習慣,也會成為孩子的習慣。

周二早上開完早會,我將冰櫃裏的小籠包拿出來做早餐,在微波爐裏加熱後,喊老公一起來吃。見他要用筷子去夾,我連忙阻止,這個人毛毛躁躁的,一筷子下去,會將小籠包戳破,最鮮美的湯汁就會“付諸東流”。我用小勺子一個個幫他裝好,還不忘澆上我們上海人配小籠包的陳醋。老公連聲說謝謝,我笑著回他:“你要謝謝我媽,我照顧你的習慣都是從她那裏看來的。”

小時候,爸爸經常因為要政治學習而晚回家,媽媽就會將煮好的菜扣上保暖,再晚也會等爸爸回來一起吃晚飯。家裏要是做了好吃的,媽媽總是將最好的那份放到爸爸碗裏。燒了雞肉,給爸爸雞腿;煮了魚,給爸爸魚背的肉。就是烹了大蹄膀,第一筷也一定是夾給爸爸吃。記得我家廚房櫃子裏有個大的搪瓷杯子,裏麵從來不會空,不是炸蠶豆仁就是炸黃豆。難得奢侈也會有花生米,那是專屬爸爸的下酒菜。爸爸是紹興人,愛喝酒。在那物資貧瘠的年代,媽媽平日一分錢恨不得掰成兩半花,可從來不舍得委屈爸爸。

世事難料,幾十年後,我不會想到,飯桌上反過來了,變成爸爸給媽媽夾菜了。

我前兩次回國都逢初秋,剛好大閘蟹上市。在家兩周,吃了好幾次,其中一次還是好友特別送的。大閘蟹中的愛馬仕,陽澄湖的大閘蟹,母蟹隻隻爆黃,公蟹個個膏肥。隻見爸爸將蟹殼掰開,去蟹胃蟹腮蟹心蟹腸,然後將蟹黃、蟹膏放在蟹殼裏,澆上薑醋汁,拌勻了放到媽媽碗裏。記得小時候吃蟹,都是媽媽幫我們這樣弄的,將蟹中最好吃的部分給爸爸和孩子。

窗外雨聲滴答,今年秋天的雨可真多,似乎預示著這是一個令人傷心的多事之秋。窗台邊紅色白色的蟹爪蘭,在滴滴嗒嗒的雨聲中,沉重地綻放著。我走到窗前,看著被黑暗籠罩的窗外,聽著雨聲,耳畔似乎傳來了那熟悉而久違的聲音。那是媽媽在喚我,雖相隔千裏,卻清晰柔曼。媽媽,此時躺在病床上,一定很孤獨。我恨不得立馬飛到你身邊,向你訴說我的牽掛和對你的愛……媽媽,我好想你!

周四晚上十點多,嫂子突然來電。靠在床頭的我,急忙拿起手機,得知嫂子和爸爸都在家裏,一顆懸著的心才稍稍放下。一直相信善良仁慈的媽媽吉人天相,就像前兩次病危住院都轉危為安,這次也能藥到病除。但周日醫生的第三次病危通知和爸爸那句“估計你回來來不及了”,將我的僥幸期望徹底打碎,隨時可能失去媽媽的恐懼時刻包圍著我。我讓哥哥弟弟在醫院時多和我視頻通話,好讓我多看一眼媽媽,哪怕多拍點視頻發給我。奔波數日的他們,累得沒時間回複我,隻傳了張照片給我。到底是女人更懂女人,和嫂子一說,她馬上傳了好幾個以前拍的視頻。她每次去看媽媽,也一定帶著爸爸並和我視頻通話。這次打電話就是告訴我,她下午又會帶爸爸去醫院,問我方便不方便視頻通話。我說每天都想看見媽媽,嫂子特意多請一個小時的假,將原來下午兩點的探視提前到十二點半。

那天媽媽精神明顯比前一個周日差,眼睛也不似上次那樣張大著,呼吸器又戴上了。我對著媽媽大聲喊:“媽媽,我是你女兒阿珠啊,你睜眼看看我吧!媽媽, 你看看我吧!” 嫂子大著嗓門也在一邊說:“媽,你寶貝女兒也來了,你不是一直惦記著嗎?”

媽媽的脖子上插著輸液管,僅僅兩周時間已判若兩人。看著遽然瘦得脫型的媽媽,我放聲大哭。你護我小,我卻不能護你老!在你最難受的時候,我連陪伴左右都做不到。

媽媽突然睜開了眼睛,嫂子在一旁喊:“媽媽看你了,她聽到了。”

媽媽的眼神不怎麽集中,卻非常清亮,一點都不像88歲老太太的眼神。我小心翼翼地調整著手機的位置,希望能和媽媽的眼神對上,但媽媽的眼睛很快又閉上了。

都說母愛有神奇的力量,半昏迷狀態的媽媽,一定是不忍心她的寶貝女兒傷心,才用盡全力睜眼回應我的哭喊。

那一晚,我徹夜難眠。母親的眼睛在透過窗扉的月光裏閃亮,溫柔又哀傷地注視著我,好像在說著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