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病危 (一)
文章來源: 波城冬日2022-11-07 05:47:46

媽媽病危(一)

媽媽呼吸不暢被救護車送去醫院了。當天晚上,醫生就開了病危通知。

周五晚上,我按時給爸媽打電話時,哥哥和弟弟正在急診間忙著給媽媽辦各種手續。幸好她的體溫是37.2,如果是37.3以上,疫情期間病人就要去高燒門診就診,而家屬是不能陪護的。那天晚上我幾次打電話時,她的監控儀上都顯示指數危險,弟弟讓哥哥去喊護士。第一晚,阻礙呼吸的痰被清除,媽媽戴上了呼吸器,靜脈注射抗生素。醫生初步診斷,肺炎加多項器官功能衰竭。第二天CT檢查後又發現,她的一個肺已經不工作了。醫生說她隨時都有危險,能不能挺過去全憑運氣。第一天晚上,哥哥弟弟一起陪著媽媽,那天急診間走了十多個病人,她挺過去了。

我得到消息馬上開始查詢有關回國的事項,等忙碌的哥哥弟弟將各種材料備齊已是一個星期後。這一個星期裏,媽媽從三甲醫院被轉到地區醫院,從急診間換到了普通病房,臉上的呼吸器也撤掉了。第五天,病情反複,醫生讓哥哥弟弟一同在“患者知情同意書”上簽字,媽媽仍處在危險期。

因為疫情,我已經三年多沒有回國探望父母。這三年裏,每次聽到別人父母過世的消息,我都會心神不寧好幾天。總以為疫情很快會結束,我就能回國。沒想到,三年過去了,因為疫情,國內管控依然嚴格。媽媽病危最需要我的時候,我卻無法陪在她身邊。

那一個星期我忐忑不安。慈母病危,作為女兒是最揪心的了。千裏相隔,無法服侍病榻上的媽媽,讓我這幾年所有的期盼和堅強瞬間崩塌。

媽媽八十八歲了,最近一年體力智力急劇退化,平時大部分時間都在床上,原來還認得出家人,最近卻隻對爸爸“依稀可辨”。一個多月前,爸爸著急地告訴我,媽媽不肯吃飯。我在視頻裏對著媽媽大聲喊,她大大的眼睛默默地看著我,毫無反應,我的淚水一下子決堤。爸爸和哥嫂平時都是報喜不報憂,每次打電話總說一切安好,讓我放心。那一次,媽媽兩天不吃飯,爸爸是真急了。

爸爸和媽媽相伴六十年,從青春年華到皓首蒼顏,一直都是街坊鄰裏口中的恩愛夫妻。媽媽得老年病至少有十五年了,多虧了爸爸日夜相伴細心照顧。爸爸比媽媽大一歲,身體也不好,但爸爸有一種信念一直支撐著他,就像他說的:“我決不能比你媽媽先倒下,我要是先走,你媽媽一定活不久。”三年多前我回國,媽媽有時候還明白的,也能和我做簡單的交流。年度檢查,醫生都說媽媽的病情控製堪稱奇跡,而且各項身體指標都不錯。

記得2018年夏天,酷熱異常,媽媽中暑上吐下瀉高燒不退,處在半昏迷狀態。但被抬上救護車那一刻,她突然拉著爸爸,非常清醒地說:“你不要擔心,我有三個孩子,兩個兒子在上海,一個女兒在美國。如果我走了,他們會照顧你的。”

我想,媽媽心裏也是有執念的,那就是她相伴一生的爸爸。即使老年病如凶惡的魔鬼,吞噬她的記憶,掠奪她的智力,她依然固執地守護著心中的摯愛。十多年裏,她拚盡羸弱之軀,牢牢地將爸爸安放在心中最安全的地方。這些年,為了這份記憶不被病魔掠奪,媽媽一定很辛苦。

這三年,我在美國歲月靜好,因為父母都還算平安。這次媽媽住院,一下子讓我陷入兵荒馬亂,向朋友問了回國的手續,看著他們傳給我的七八個“回國須知”文檔,真的有點不知所措。

周五和爸爸視頻通話,他正在吃早飯。我告訴他我已經提交了簽證申請,但怎麽著也要三個星期才能拿到簽證,到上海後還要隔離7+3天。爸爸輕輕地說:“你不要著急,估計趕不上了。”我說:“媽媽不是已經轉到普通病房了嗎?”一旁的嫂子插話:“剛剛醫院打電話請你哥哥弟弟去簽字,這次看來挺不過了。”

我一下子哭出了聲,但看著視頻中眼睛發直默不出聲的爸爸,我硬是將眼淚憋住。我知道,爸爸心裏的痛不會比我少,我的眼淚隻會使爸爸更難受。相濡以沫幾十年,彼此的深情厚愛早已深深烙刻在心裏。如今看著老伴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滿管子生死未卜,可自己卻什麽也做不了,爸爸的心怎麽會不痛!

看著臉色憔悴的爸爸,我哽咽著說道:“爸爸,你不要難過,媽媽都八十八了。這些年,多虧你的細心照顧,她這一生有你是福氣,就像媽媽以前一直說的,‘我有老頭就好’。媽媽要是腦子清爽,她一定希望你不要難過,希望你保重身體!你要好好吃飯,絕不能生病,現在家裏騰不出人來照顧你。”

爸爸一邊點頭,一邊拿起桌上的饅頭往嘴裏塞,一連三個,嚼都不嚼,看得我心都碎了。我想說:爸爸,你別再吃了,但我的喉嚨口被堵得完全發不出聲。爸爸這是用機械的吞咽動作來阻止要下落的眼淚。記憶裏,爸爸從來沒有在我們麵前落過淚。他是父親,是男人,即使九十歲了,依然隻要我看到他的剛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