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全家都愛喝咖啡和泡咖啡館。女兒上高中時，就在咖啡館讀書做功課，離家上大學後，我們老倆口也每個周末都會去咖啡館坐一坐，有些周末還要去兩次。除了喜歡咖啡館的香味，坐在咖啡館的感覺也和家裏不同。家裏總有無數雜事要忙，雖然也不知道都忙了些什麽。坐在咖啡館，才把其他事情放下，安安靜靜說幾句話。

不是周末的時候，我們也每天喝咖啡，但不是同時，是各自喝，而且喝的方式方法不一樣。我們家沒有咖啡機——我有在廚房實行極簡主義的怪癖，可有可無的東西一概不買，櫃子台麵清清爽爽——這導致我家隻有速溶咖啡，早上喝牛奶時加一勺在裏麵。偶爾沒時間在家吃早飯，會到辦公室用公司的咖啡機做一杯拿鐵。公司的拿鐵當然味道更濃鬱正宗，唯一不喜歡的是他們的牛奶。他們用脫脂牛奶，我還是喜歡全脂牛奶的香味。

我家先生不同，他周日也坐咖啡館。跟同事討論問題，談心，都去公司旁邊的咖啡館，而且同事的咖啡也包在他身上。有一個周末，我倆去他們公司旁邊的咖啡館，店小二一麵就熱情地打招呼，顯然是老熟人。我買咖啡的時候，店小二撿起櫃台上一張揉得皺巴巴的小紙片，說是一杯免費咖啡的優惠券，“我給你這張券吧，這樣你就不用付錢了。”我盡量保持矜持，不讓自己喜形於色，但確實是心花怒放。原來天上也會掉餡餅，好人畢竟是有好報。但又一想，我們家先生得在這家店買多少咖啡，我才得到這個優待呢？這麽一想，心裏那點高興蕩然無存：這杯咖啡絕對不是免費！

雖說愛喝咖啡，我對咖啡沒有研究，不是一個咖啡鑒賞家。這也是我一貫的毛病，雖然愛吃，卻不研究美食，也不愛自己動手做。所以我有很多懂咖啡的人鄙視的陋習，比如愛在咖啡裏加很多奶和糖，速溶咖啡居然也喝得津津有味。雖然有些咖啡比較好喝，有些味道差一些，喝咖啡時當然盡量選擇喜歡的，但不同味道之後的深奧學問，我有自知之明，隻能老老實實交白卷。

但喝咖啡的人心裏隱隱約約地有些負疚感。因為稍有常識就知道，好吃好喝的東西，都是對健康不利的。很簡單，世界上不可能有兩全其美的事情。魚與熊掌不可兼得，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no pain no gain，古今中外的人都明白這個道理。蛋糕，紅燒肉，油條，都是美味，也都是禍害健康的罪魁禍首。

咖啡的聲譽也很複雜。咖啡的主要用途是提神，而且會讓人上癮，這首先已經讓它在道德上矮了一截，仿佛跟大麻、海洛因隻有一步之遙，和毒品成了一丘之貉。我對咖啡上癮這個問題算是小小的權威，因為我自己就咖啡上癮。隻要一天、兩天不喝咖啡，頭就開始隱隱作痛。平時一般不會發作，但外出度假時，生活沒了章法，有時竟一天都沒喝咖啡。等到晚上或第二天早上頭痛起來，才知道大事不妙。以前不知道是咖啡因上癮，還輪番嚐試各種偏方，當然徒勞無功。隻是在痛苦的摸索之後，才明白自己是患了咖啡因上癮戒斷綜合症。當然知道這一點之後就好辦了，畢竟買杯咖啡在世界上大部分地方都不是什麽難事。

既然自己有這個毒癮，我對咖啡道德上的缺陷很寬容，但對它的健康效果還是關注的，畢竟健康是這個世界上最有價值的財富。幸運的是，自從科學家有閑暇研究咖啡的健康功效以來，得出的結論可以說是眾說紛紜，稀裏糊塗，而且出爾反爾，朝令夕改，讓我們這些吃瓜群眾手足無措。比如一會兒有人說咖啡治頭痛，一會兒又有人說咖啡導致頭痛；一會兒有人說咖啡可以降低糖尿病的風險，糖尿病人剛要開始喝咖啡，忽然新研究又說咖啡會讓糖尿病更加惡化。但這樣也好，在這些自相矛盾的信息中，總能找到幾條愛聽的。這麽一來，這杯咖啡喝得心安理得，完全沒有心理障礙。

最近英國科學家發表了一項新的研究成果，每天喝兩到三杯咖啡的人和不喝咖啡的人相比，死亡的風險要低12%。雖說不能保證以後沒有新的研究來顛覆這個結論，但這項研究包括了英國、蘇格蘭、威爾士的50萬人，進行了十年時間，質量應該比較高。而且美國也有過研究得出類似結論。而且我也願意相信。

至於為什麽會如此，科學家們並不清楚。咖啡因應該不是原因，因為喝decaf的人也同樣有比較低的死亡風險。答案當然要從咖啡豆的成分中找，畢竟孫悟空跳不出如來佛的手心。但咖啡豆的成分複雜，到底哪一樣成分，或者哪幾樣成分組合在一起，才是長生不老藥，科學家們也還沒摸著門道。

對食品的研究常常遇到這個問題。食品本身就是很複雜的東西，至於它們對人體的影響，其複雜性又提高了一個維度。雖然科學是認識世界的最好方法，但在食品和營養這些複雜的話題麵前，科學研究也才剛剛起步。有些關於脂肪、糖分、膽固醇的結論之所以過些年被推翻，不是科學無用，而是科學家也還在跌跌撞撞地摸索。加上科學家人數有限，經費有限，大部分食品都還沒來得及研究，研究了也隻懂點皮毛，所以也不能事事等科學家做結論，或者把每一項科學研究的結論當聖旨。常識，經驗，感覺，即使在今天這個科學昌明的時代，也不必完全棄之不用。

人類大概在十五世紀開始喝咖啡，已經喝了幾百年，卻迄今沒有人找到咖啡毒害人類的鐵證，單憑這一點，我就對咖啡放心。這種“時間的考驗”我覺得是一個簡單有效的試金石。不是說沒有經過時間考驗的東西一定不好，但經過時間考驗的東西，攝取量又不過分的話，我對它不會憑空生出無端的恐懼。

以前有一個巴西同事，懷孕時居然喝可口可樂。我大驚失色，幾乎要伸手將她的可樂奪過來，還義正詞嚴地告訴她孕婦不可以喝有咖啡因的飲料。她笑著說，“孕婦不能喝咖啡因飲料？得了吧，你去巴西看看！”

巴西人愛喝咖啡，沒有人因為懷孕停止喝咖啡，而巴西人也活得好好的。她的結論，就來自她熟悉的“時間的考驗”。

除了經驗和常識外，自己的感覺也值得參考。我的意思是，愛吃愛喝的東西，就是可以多吃多喝一點。沒有了吃吃喝喝的樂趣，生活還有什麽意思呢？很多人喝咖啡，不是因為它推遲老年癡呆，降低糖尿病的風險，也不是為了提神，就是因為愛喝。而有些科學家猜測，咖啡的健康功效，可能就是來自它帶給人的快樂。坐在一間雅致的咖啡館，聞著咖啡的香味，手捧一杯熱咖啡，神經鬆弛下來，心情安寧愉快：可能正是這些因素，導致了咖啡飲者的長壽。

咖啡是不是會讓我長壽，還要拭目以待，但我感謝這些科學家。我已經發現了喝咖啡的樂趣，而他們告訴我說，手中這杯咖啡，並不是需要用意誌的力量來拒絕的誘惑。

維立，畢業於清華大學，斯坦福大學博士。現居矽穀從事高科技工作。業餘時間翻譯寫作，出版過六本作品/譯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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