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上那扇門 --- In Memory of Cindy Wang
文章來源: cxyz2021-03-31 17:52:05

關上那扇門

--- In Memory of Cindy Wang (-- 2020.12.04)

二零二零年十一月二十日 星期五

今天跟辛迪通了微信。

說實話,跟辛迪通話我是有點顧忌的, 麵對一個鐵了心要放棄生命的人, 一個有主見又意誌堅定的人,我不知道該怎麽把話題打開, 向哪個方向發展,不知道,我們的談話最終會落在什麽地方。這種不安,在每次跟辛迪通話之前,都會像迷霧一樣遊蕩在我的心頭。

知道辛迪申請了安樂死, 獲準了安樂死, 一個電話給醫生就可以敲定自己的死期的時候,我決定要去一趟倫敦。 我對她說, 你先不要死, 我要去看看你。 我必須要親眼見到這個求死之人的狀態才能決定我到底應該朝哪個方向努力。 如果那具身體真是如她的主人所言,已經極其脆弱,不堪重負, 那麽要求她在苦難的生的狀態中掙紮, 是很不公平也很不負責任的。

如果這具身體已經千瘡百孔,留下來也隻是暫時的痛苦的苟延殘喘,難道安樂死不是最幸福最體麵的死法嗎? 辛迪說。 我無法反駁。甚至,我是讚同這個說法的。

那具呈現在我眼前,扶床而臥的身體在我看來是健康的, 或者說是足夠健康的, 沒有太明顯的消瘦,氣色好,精神也不錯, 臉上的肌肉沒有想象中的不協調。 我鬆了口氣。 當然我不至於幼稚到認為人的健康是可以肉眼看得出來的。但是我可以肯定地告訴自己, 那具身體,在我見到的那一刻, 是有活力的,讓這樣的身體去人為地終止生命, 我覺得是很可惜的。

從倫敦回來後我開始沉默。 不管我的想法如何,生命是別人的,容不得旁人插進來指手劃腳。 剛剛登陸多倫多的幾年裏,我跟辛迪兩家都租住在上城的公寓樓裏,得以相識,後來搬離那裏,交集並不多。牽扯著大家沒有斷線的是彼此之間那些相似的生活理念。 好吧,我想說的是,就是辛迪的生活中容許有人進來指手劃腳,那也是輪不到我的身上的,我是排在隊伍的後邊的一個。

我給辛迪發信息,告訴她,生命對我自己來說是使命, 沒有有用沒用之說,活著就是在完成它的使命,在沒有妨礙傷害別人,沒有不堪忍受的生理疼痛的情況下,我不會選擇去主動終結它。 告訴她,她的生命,不管是站著的還是躺著的,對三個幼年的孩子來說,都是一種積極的存在,是一種心理上的依靠。有媽的孩子和沒媽的孩子是不一樣的, 有質的不同。

我不能介入,而我也不能袖手旁觀。因為那是一個生命,我認識的一個生命。雖然我也知道我這個個人,我這個外人,對於那個一心向死的她,其實最有可能的是什麽作用也起不到。

辛迪延遲了已經訂好的安樂死日期, 辛迪取消了這次的安樂死計劃,辛迪每天在積極地推拿展開她的擰死的膝部筋腱, 辛迪說,隻要不是每天都得生活在不堪忍受的肌肉疼痛裏,她可以給自己多一點時間去嚐試。 當然這不影響在那種疼痛之中她會再次拿起給醫生的電話。

足夠了,不是嗎。多活一天是一天,能在不是很痛苦的狀態下多活一天是一天,這個美好的世界, 身邊獨立懂事的孩子們, 還有那雖然渺茫卻也不是絕對沒有的康複的希望。。。

~~~~~~~~~~~~~

探訪辛迪

(一)

去看望辛迪是臨時起意。

在那個時鍾往後撥,人人都多出一個小時的奢侈的星期天,天色陰沉,飄著時大時小的雨。 我給車加滿了油,導航儀輸入辛迪家的地址,一路向西。

(二)

辛迪是剛登陸多倫多那幾年裏,在上城區租住公寓時認識的朋友, 算起來也有大十幾年的交情了。我和Bill工作走上正軌買了房搬到北郊,沒過多久辛迪也搬走了, 搬出了多倫多,去了往西兩個小時車程的小城倫敦。 身在異鄉人如浮萍,跟著生計走, 哪裏有工作去哪裏,搬家並不稀奇。這卻不是辛迪的例子。辛迪搬家不是因為工作,選擇倫敦作為自己在加拿大的存身之地,她是經過一番思量和算計的。 

辛迪說,大城市房子貴, 生活費用高,再想進學區讓孩子讀個不錯的學校, 那就難上加難, 削尖了頭也不是不能擠進去, 但是做房奴的代價是犧牲生活中很多重要的東西,比如說增大的精神壓力,比如不能夠比較自如地帶孩子們出去旅遊看世界長見識。其實我想的很簡單,辛迪說,就是有沒有一個地方,房價生活可以比較輕鬆地承受, 中學質量好,離大城市不要太遠, 比較來比較去, 最後找到了倫敦。 不研究不知道, 安省排前幾十名的中學竟然有不少在倫敦市, 辛迪說。

記得辛迪抖落出這個緣由時我還是吃了一驚的。 雖然都說自己的生活自己做主, 我們絕大部分人還是更習慣被命運牽著鼻子走,走到哪裏算哪裏, 如此清晰地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麽,簡單準確地製定自己的路線目標,並且主動實施於行動的人, 尤其還是個女人,是不得不讓人刮目相看的。這是個心理強大,樂觀向上的女人。搬家到倫敦這件事, 讓我給辛迪這個人定下了基本的色調。

在與人的交往上, 我其實是個極其被動的人。 來加二十年,日常有來往的也就是住在眼前的幾個國內帶過來的朋友和多倫多的同事, 加起來夠不上一個巴掌。與家在異地的辛迪交集並不多。

辛迪搬離多倫多後又見過兩次麵。 一次是我到倫敦出差,因為項目關係留在倫敦過夜,吃完晚飯到辛迪家拜訪了一下。 辛迪家在多倫多時隻有一個兒子, 去了倫敦一下子添了兩個女兒。當時辛迪剛剛生完二女兒,我在Walmart買了兩身粉色的嬰兒衣服帶了過去。 他們當時住在他們在倫敦的第一個房子裏,獨立屋, 但空間不大,夫婦兩個, 三個孩子,還有一個租住的小留學生,稍嫌擁擠。

最後一次見麵好像是在七八年前?辛迪一家去蒙特利爾,回程的路上到多倫多的華人超市買菜,完了在我家蜻蜓點水一般做了些許停留。 路趕得緊,他們到我家時已經晚上八點多了,辛迪帶著三個孩子跟我坐在客廳裏聊天,她老公沒有進門,車子停在我家的車道上,自己躺在車裏打盹兒。 

辛迪還是老樣子,直爽樂觀,笑容滿麵。 三個孩子簇擁在身邊,小女兒小貓一樣乖巧可愛,讓人羨慕。辛迪說自己在做地產經紀, 有單子就做, 沒單子就休息,也沒有試著去盡全力。 時間倉猝,一家人還要趕回倫敦,沒聊幾句就匆匆告了別。

(三)

原以為辛迪一家子也會像許許多多的住在遠處的朋友一樣,在如水的歲月裏, 波瀾不驚地過著自己的日子。直到辛迪在微信上發出的帖子裏, 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到 “安樂死”這個字眼。

毫不誇張地說,我著著實實地被嚇了一大跳。 

四十幾歲的年紀,上有老下有小,人到中年的我們辦公室裏家裏忙得眼睛都不想抬一抬的時候, 如果不是像魚肉一樣被硬生生地擺在了命運的刀俎之上, 誰想言死,誰又敢言死?

我覺得很壓抑很難過, 給她留言:為了孩子, 一定要堅持住啊。

~~~~~~~~~~~

你已經走了嗎

- 2020.12.04

你已經走了嗎

“最後的早餐 最後的我”

微信上的你上了淡妝 笑容裏 

殘餘著 生者的溫度

 

靈魂的速度有多快

像火箭嗎 還是更快一些

就在一念之間?

 

你會不會已經到了火星?

在那無可比擬的 

天老地荒裏的 背景裏

一個人 心滿意足地散步?

那裏的風景 跟你想象中的

一樣嗎?

 

你說你不相信天堂

可以選擇的話 你的靈魂

要去火星  哪怕那裏隻有你一個人

你會快樂而孤獨地散步

你對女兒說 媽媽要做個火星人 這是不是很酷?

 

你說馬拉多納走了

潤濤閻也走了

路上有他們作伴 真好

 

你說生理的疼痛讓你無法忍受

你說 這樣的躺著的沒有用途的生命 完全

失去了它的意義

你說

“孩子們都準備好了 我也準備好了”

你說你的心情很平靜

 

那就好

 

一個人自己的生命

哪裏輪得到旁人來指手劃腳?

 

我隻是希望 真的有靈魂存在

我希望 你的靈魂 正在火星上 

孤獨而快樂地散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