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鳴如風蕩漾 (二)
文章來源: cxyz2017-05-07 17:15:44
(二)

高地公園, 這片在城市中幸存下來的原始森林, 是我們多倫多人的寶貝。 公園裏有兩千多株櫻花樹,櫻花開放的季節,園中總是人潮湧動, 進園的車子在布魯爾街上排起長龍。 每年的這個時候,我們也總是會開車進園,隨著擁擠的人群, 湊熱鬧坡上坡下走幾圈, 在高大的櫻花樹下微笑著拍上幾張應景的照片, 方算是了了心願。 

看完了櫻花, 拍完了照,隨著緩慢的車流從高地公園出來, 右拐上了布魯爾街。 五點多了, 找個地方吃晚飯, 然後送Emmy回她的公寓, 我們再回家。 

在路口等紅燈,眼前是肯尤街和園旁路的路牌。 這個地方對我來說並不陌生。 那時登陸多倫多過了一年,我們剛剛從央街和聖克萊爾的高層公寓搬出來, 住進了西區艾格林頓和外斯頓交界的一家民居的地下室裏。 房子沒有後院,我們住的地下室在屋後分門, 對著一條幽靜的小街。 房東是越南裔的華人, 會講一些生澀的國語。男人高大健壯, 在一家工廠的鑄造車間作技術工人。 女人瘦小, 不上班, 在家照顧兩個學齡的孩子,有時候會來到屋後敲我們的門送上一碗新鮮出鍋的越式炸春卷。 十五,六年前的事了,Emmy還沒有過來跟我們團聚,我和Bill在四十幾歲的他們眼裏一定還像孩子一樣青澀和年輕。 

那是個老區, 街邊有長成了的樹木, 我讓Bill給生完Emmy幾年後終於瘦下來的我在幽靜的小街上拍了照, 夾在信紙裏寄給了國內的朋友。 至今我還清晰地記得那張照片中的自己,頭發中分披到了肩膀, 發梢微微外翹, 穿一件天藍色的短袖高領線衣, 黑色的吊腳褲, 仿佛帶著嬰兒肥的臉龐在盛夏的陽光裏半明半暗。 隔了幾個房子有一條鐵路從住宅區穿過, 有時候會聽到火車經過時輪子擊打鐵軌發出的的咣當咣當的聲響, 我們住地下, 倒也沒有覺得太吵。現在回想起來,老舊的房屋, 安靜的樹木, 木質的電杆交叉的電線, 正在梳頭的我梳子停在了頭頂, 仰頭注視著日光充溢的小小的窗口,凝神傾聽火車經過的聲音。畫麵是灰褐色的調子, 在火車輕柔的咣當聲裏,舊日的時光像是老電影裏的經典鏡頭,一幕一幕在腦海中浮現回放。

那時候的我在布魯爾街上的一家酒吧作女招待, 坐公共汽車從租住的房子到打工的酒吧, 要經過肯尤街和園旁路的路口。布魯爾街是多倫多最古老的街道之一,有超過百年的曆史,街道兩邊酒吧店鋪林立。 我曾經打工的酒吧叫 “Mighty Mike's”, 老板哈桑是土耳其移民。 麥克, 這家酒吧的前老板,是哈桑的表兄。 聽說麥克在高檔區買了一個酒吧, 便把這家中低檔的店轉給了自己的表弟。 麥克有時候會過來坐一坐, 跟哈桑嘮嘮家常。 第一次看到麥克時我還是有點驚訝的, 現實中的麥克身材矮小瘦削, 膚色稍暗,溫文爾雅,跟酒吧的牌子有著不小的反差。

說到 “Mighty Mike's”, 就不能不提桑尼亞。 桑尼亞是哈桑的妻子, 她是我迄今為止見到過的和吉普賽人形象最貼近的人物。 桑尼亞吃飯遵循穆斯林的規矩, 卻是從不包頭巾, 一頭茂密的黑色長發染成了棕黃色, 大嘴,用大紅色的唇膏,整個人看起來熱烈奔放。桑尼亞抽煙, 記憶裏最鮮明的畫麵就是桑尼亞左手夾著半隻煙, 仰頭咯咯咯大笑的樣子。桑尼亞潑辣能幹, 酒吧裏難搞的客人,最後基本上都是她給搞定的。 回土耳其, 桑尼亞給我們幾個女招待帶回了禮物,性感內褲, 我的一條是豹紋的,小小窄窄的布條上, 印花的斑紋像是一隻隻神秘的眼睛。 “跟老公好好享受一下吧”, 桑尼亞一本正經地說完, 終於再也憋不住, 仰起頭咯咯咯大笑起來。 

桑尼亞的一家子都跟著她移了民, 爸爸媽媽, 大弟弟小弟弟。 小弟弟也叫哈桑,在店裏幫忙, 調酒做招待。不忙的時候, 桑尼亞的爸爸阿曆克斯會來店裏,幫他們看一看店。 阿曆克斯瘦小精幹, 留八字胡,隻會冒幾個英文單詞。當時我留中長發,有時候清湯掛麵式地披著, 有時候也會束起來在腦後紮個髻子。 阿曆克斯喜歡我頭發紮起來的樣子, 看到便會對我豎起大拇指。 最後一次見到這家人是2008年, 那年我在布魯爾街和伊斯林頓的交界處上班,  “Mighty Mike's” 在上班的路上,有一天下了班心血來潮地鐵坐到半路下了車, 到酒吧去坐了一會兒。 店裏客人有老麵孔也有新麵孔,女招待是個我沒有見過的新人, 我要了杯酒, 留了豐厚的小費。哈桑又給我送來一杯免費的。桑妮亞還是一頭蓬鬆的黃發, 大紅的嘴唇,開心時仰著頭咯咯咯地大笑。 阿曆克斯遠遠地坐在一個灰暗的角落裏, 瘦的脫了型。 得了癌了, 桑妮亞跟我坐在吧台上, 瞥了一眼阿曆克斯, 轉過頭來像是漫不經心地對我提了一句, 肺癌,抽煙抽的。

快到媽媽以前打工的酒吧了, 我通知Emmy Allen, 告訴他們酒吧的名字, 讓他們留意路的左麵。藍底白字的 “Mighty Mike's” 最終也沒有在我們的視線中出現, 過了當達斯的高層公寓樓, 我告訴大家不用找了,“Mighty Mike's” 已經不在了。 布魯爾街上店鋪一家挨著一家, 一瞥之間我沒有能夠確認 “Mighty Mike's” 原來的位置, 更不知它到底改了什麽頭換了什麽麵。 

哈桑一家還在那裏嗎? 阿曆克斯還活著嗎?歲月如風,我知道此時此刻心中升起的這些問號,就像枝條劃過沙丘留下的痕跡,過不了多久, 就會被再次揚起的風沙覆蓋湮滅了。